安迪·沃霍作品

巴黎旺多姆廣場的“肛塞”

草間彌生作品

波洛克作品《作品5號》

杰夫·昆斯作品

在法國凡爾賽宮展出的村上隆作品
文:何懷碩 來源:東方早報藝術評論
中國當代藝術從三十年前的邊緣、獨立到陸續開始與資本、權力合謀,再到炒作、流拍、惡評。
中國當代藝術從三十年前的邊緣、獨立到陸續開始與資本、權力合謀,再到炒作、流拍、惡評。如何看待歷史與當下的當代藝術?這無疑是見仁見智的話題。結合今年的一系列當代藝術活動以及近期北京上海新推出的當代藝術展,《東方早報·藝術評論》特約請部分學者及當代藝術從業者就此進行探討。
喪失自尊,誤入歧途
“當代藝術”有二義:一為當前(現在) 的藝術;一為“當代藝術”,加引號,是特指的名詞。就是現在流行所謂“世界性主流藝術”的名稱。
“藝術死亡”,這是一個復雜的問題。
二百年前,黑格爾最早提出過(1817年,黑格爾海德堡美學演講),他是說 “藝術已經走向終結”。它的意思是說藝術是感性形式,它傳達真理的功能將為哲學所取代。專家說“終結”德文“der Ausgang”,譯為英文“end”,再翻中文,變成“死亡”。其實是簡單化。原文的“終結”有雙重含義:是階段性的“終點”,又意味著新的“起點”。
這是一個很深奧的哲學美學問題,不是今天的題旨。但我們不應忘記這是西方的文化發展中所產生的問題。不同文化不同民族各有不同觀念,不可能有完全相同的文化發展的途徑與命運。中西最大的差異在分與合。西方的文化主“分”,中國文化主“合”。但是西方最早的哲學原本也注重整全的智慧,即所謂愛智。后來因知識日增,系統太龐大,無法精專,所以不斷分化,而有不斷從哲學獨立出來的類別,如科學、倫理、政治、心理、邏輯、法律、語言、美學等等。因為“分”,所以西方能不斷進步;也因為“分”,所以分崩離析,人文精神無法統御思想與技術;各自獨立,各走極端。造成人文世界文化與社會層出不窮的危機。中國因為注重“合”,便不可能有西方物質科學的突飛猛進,也不能產生科技巨大的力量。但因為“合”,所以中國不走極端,不追求強霸,王道而中庸,較穩定和平,可長可久。到了近代中西文化不再孤立隔閡,且已成短兵相接之勢。霸勝王敗,而有中國之百年來為列強侵侮的痛苦經歷與民族自尊自信的大損傷。因為自卑,所以把西方文化奉為圭臬,看不起自己的傳統文化,全盤西化在中國文化、文學、藝術界取得主流地位,就是西方近代文化在文化上的大勝利。西方說“黃禍”,我們從不曾有“西禍”或“白禍”之說,多么值得深思!
中國藝術在19世紀末到20世紀開頭受到西方近現代文化的刺戟,有一個很短的時期,大概在清末到“五四運動”前后,涌現了一個中國傳統文化與近代西方文化相撞擊而創生的文化躍進,清末民初,一長串文化巨人的名字出現于暮氣沉沉的中國,其情形與俄國19世紀相似。忽然涌現了普希金、柴可夫斯基、鮑羅廷、萊蒙托夫、果戈理、赫爾岑、屠格涅夫、陀思妥耶夫斯基、托爾斯泰、契訶夫、列賓、蘇里科夫等大藝術家。足以與整個歐洲比美。中國19世紀末20世紀上半,有梁啟超、王國維、魯迅、周作人、胡適之、老舍、梁實秋、陳衡恪、聞一多、巴金、錢鐘書、傅雷、齊白石、黃賓虹、徐悲鴻、傅抱石、林風眠、李可染、冼星海、聶耳、馬思聰等藝術家、文豪,構成近現代中國歷史光輝的一頁。以繪畫來看,從清末、民初到紅色中國的頭十幾年,一方面是傳統的老樹開出新花(如齊白石、黃賓虹、傅抱石、潘天壽等),另一方面是融合中西開創出新局(如徐悲鴻、林風眠、蔣兆和、李可染等)。可惜時代風云變色,中國文化藝術應然之路崩毀,而有全盤西化以至淪為附庸,而至走上自我否定的虛無之境而迷途難返。
今天兩岸藝術界都同樣以成為美國殖民地而沾沾自喜。一個文化大國淪落至此,令人悲慨!陶潛歸去來辭說“實迷途其未遠,覺今是而昨非”。我們迷途已久,至今未覺其非。古人說欲滅其國先滅其史。我們的史已全扭曲了。藝術也可亡國。任何文化皆有優缺點,中國文化也不例外。我們的衰敗,主要在自卑,喪失信心與勇氣。
“當代藝術”的歷史背景
西方藝術誕生于歐洲。到十九世紀末有印象主義繪畫出現,被指為西方“現代繪畫” (modern painting)的開端。印象派回到大自然,面向平凡人生,開展一個色彩繽紛的世界。但重感官輕心靈也埋下隱憂。自此,西方各種主義、流派不斷涌出,也開啟一個標新立異的時代。這也是歷史上前所未有之現象。當科學變成科技之后,而有“進步主義”之思想,藝術也受傳染,追求“先進”。印象主義之后有立體派、超現實主義、野獸派、達達主義、歐普、波普、抽象、裝置、行為、觀念等流派,令人目不暇給。新藝術流派以前衛、先鋒、實驗等名目,藝壇成為藝術競技場。二戰后歐洲衰落,美國崛起,遂接收西方現代藝術成果、令紐約取代巴黎成為世界藝術之都。一切新奇怪誕之藝術如雨后春筍,統稱“當代藝術”。此“當代”兩字與過去的“現代”兩字一樣具有新歷史之標幟與意識形態的意義,并不是通常的“現在”或“今天”的意含。所以成為“專有名詞”,須加引號。
西方藝術如何劃下“終點”并開啟全新的 (進步的,先鋒的) “起點”?大略可以杜尚 (Duchamp,1887-1968)為驚世駭俗的第一人。1917年他以小便器為“作品”參展紐約獨立美展;1920年用印刷品加手繪二撇胡子的蒙娜麗莎為作品以蔑視傳統而喧騰西方。美國則以波洛克(Pollock,1912-1956)1947年開始獨創把顏料任意滴灑在鋪于地上的畫面的“技法”,成為美國1950年代抽象表現主義的先鋒。也可說創立美國“國畫”的第一人。其次是安迪·沃霍(Andy Warhol,1929-1987)1960年代以大眾崇拜的人物或用物如夢露、貓王、毛澤東及罐頭等超市名牌商品的照片,用絹印重復印成畫面,故意用這些大眾俯拾即是的圖像,表現大眾化、流行文化、無思想,無個性的藝術。寫《藝術的終結》一書的亞瑟·丹托認為藝術終結于1960年代。開啟了繪畫就是不必畫畫,徹底嘲弄、顛覆傳統的“前衛”派。所以“繪畫”至此實際上已經消亡,繪畫二字已文不對題。奪得領導地位的美國,把這些荒謬膚淺的所謂“藝術”,以“當代藝術”為名原因在此。
“當代藝術”如何全球化
二戰結束,世界局勢重新布局,開始所謂冷戰。兩個對立的陣營都企圖稱霸世界。一邊要“赤化”全球,一邊要推動各國“現代化”。共產主義與資本主義兩種意識形態的對壘,到二十世紀末,“蘇東波”解體,終于分出勝負。歐美的資本主義社會制度、意識形態、生活方式最后勝利。所以日裔美國學者福山有《歷史之終結》之論(西方自由民主將傳萬代;資本主義消費文化將永遠一枝獨秀)。但福山高興太早太過,后來他終告放棄謬論。
二戰前歐洲的帝國主義掠奪殖民地,還只限于軍事、政治、經濟層面,二戰后興起的帝國主義,是全面的宰制,是文化帝國主義。此即全球霸權美國的崛起。對全球的操控,不只軍事、政經層面,而且要擴及文化范疇所有的領域。從思想觀念到物質工具,從文學藝術、生活方式、娛樂消閑以至飲食服飾等等,無微而不至。所謂全球化乃是美國化。地球村幾可改稱“美國”。
后冷戰時代至今,大約三十年,新的世界局勢已不是國與國單純的關系,而是美國單極霸權對世界各國軍事、政、經與全面的文化與生活的介入與操控。藝術是霸權宰制心靈的利器,也可為灌輸價值觀念的迷藥。何況藝術可以是名利的工具,是投機投資的標的物,是社會腐敗行賄、洗錢的中介,操控者與被宰制者都樂于有“當代藝術”這種既不高雅,也不深奧,如同寬松貨幣大量印鈔一樣的廉價“創造品”來作為籌碼。美式“當代藝術”就是全球金融界最權威的美元計價的“貨幣”。這是符合美國愿望的“文化戰略”。“當代藝術”在全球的擴散,像基因改造工程一樣使全球不同民族傳統的藝術被同一化了;原來的基因,因被異化而成異形,也就是變成美式怪胎。怪胎便不是原來本土的民族藝術,這就是我的講題“當代藝術之死”的第一個解題的意涵。即是說:人類自古各國各族所創造的各有特色的藝術,在今世被一個稱為“當代藝術”者所侵凌而死了。
霸權的謬妄與附驥尾之可悲
這個美式“當代藝術”的新潮一如海嘯,不但沖蝕全球藝術家個人創造的自主性,而且原來不同國族,不同傳統,極多元的藝術特色與風格都被擊潰。各國本土的美術館,以“當代藝術”為主流,甚至有直接稱為“當代藝術館”者。這種完全喪失國族本土文化主體性,清一色自愿被殖民而能談笑自若的現象,可謂藝術心靈的麻痺。不止于此,藝術刊物、出版品,藝術新聞與評論,甚至大中小學美術教育,也以歐美當代藝術為圭臬。藝術界沾沾自喜,藝術界之外則一頭霧水,搞不清楚藝術為何變成如此怪異;也漠不關心。其實,當代人士因為拜金,因為重物質,所以心靈的追求很少,藝術大概只剩下美容術吧。
歷史上沒有一個時代像今日這樣,每個人、每個民族受到外來的一只隱在幕后的手在統一指揮、操控,或誘導、逼迫藝術創作者按照被認可的藝術觀念與方法去“創作”。凡不肯順從潮流者,不愿與主流接軌者則令其被排斥,被邊緣化。依附主流才有話語權,才有地位、榮譽與名利。不然,等于生物缺氧而逐漸窒息。這是一個文化霸權兵不血刃以藝術的同一化來達成宰制全球,心靈空前陰妄荒謬的時代。媒體、藝術機構、藝術教育、策展人、美術館與活動,都甘附驥尾或充當幫兇而不自覺。也無愧疚,可悲至極。
20世紀中葉以來,美國以藝術為世界文化戰略的重心,奪取領導世界的權力,強力推銷“當代藝術”突破各國疆界成為后現代世界統一的藝術新潮。這種文化上全球性統一的藝術風尚,其“集體主義”(collectivism)的意識形態,似乎從來沒有受到思想界的扣問與批判。的確,藝界之無思想,學界之不關心藝術,良有以也。
大約不到一百年中,因為西方社會劇烈的變動,引起社會、思想、宗教、藝術……巨大的變動。也因為近代西方爭霸天下,非西方國族被迫卷入這個西方中心的全球化的大變動中。形成各國族文化被改造,被替換,不同程度的文化殖民的局面已然確立。最明顯的是傳統的式微與變形,反傳統力量幾乎無法抑阻。正如馬克思在1848年“共產黨宣言”所說:“一切堅固的東西都煙消云散了,一切神圣的東西都被褻瀆了。”今日的“當代藝術”之惡形惡狀,任何物件,任何物與物的組合,任何念頭,任何行為,都可稱“藝術”,任何人都可為藝術家。而且不排除極端的物質材料,如糞便、鮮血、尸體、精液、生吃人肉……
臺灣地區半個多世紀以來對美國的崇拜,可說是早期特殊歷史處境所使然。但青年一代一代對傳統文化不斷的疏離與放棄,固然一部分可歸咎來自“五四”反傳統的后遺癥,但西方的宣傳、鼓動與崇洋風氣的推波助瀾,加上臺灣地區分離主義去中國化的意識形態的發酵,在在都使此岸的中國文化主體性之信念日趨消淡。很遺憾,以民族意識自強的彼岸,在1980年代之后,西潮之為大陸新一代所崇奉,以致如水銀瀉地,無孔不入。因為反“右”與“文革”,掏空傳統文化的基石。西方現代主義的自由、放任,迅即填充了心靈的空缺。今日大陸藝界,從報章雜志到大學美院,各種展覽及藝評,策展人的制度,歐美后現代藝術的概念、思想與術語……其全盤西化(應說美國化更恰當)的程度,與臺灣地區已沒有區別,或有過之。在藝術上自甘為“當代藝術”的附庸而毫無愧色。
九州生氣恃風雷
西方今日藝術上的大危機,根本就是西方近代文化危機不可免的宿命的一部分。今日西方文化的全球化波及全球,“世界的終結”或“末日”,已不是輕松的玩笑話。西方的物欲與消費文化,對物質世界與心靈世界的戕害,已成全球的噩夢。
非藝術界不關心藝術界的巨變所隱含的“世界終結”的警訊;藝術界在亂世名利的追逐中不知自己及世界整體的大危機。這是今日這個時代的悲哀。后世對今日藝術界的顢頇、淺薄、荒謬、虛榮與無知的鄙夷,必可預見。希望還有“后世”。當代藝術等同垃圾,今日的大師也極廉價。一個自欺欺人的時代。這是世界許多大學者所發出的警示與沉痛的批判,藝壇似乎充耳不聞。
今日藝術之所以如此,美國以藝術為手段宰制全球,不惜以滅絕各國的傳統文化來遂行美國一元化獨霸全世界狂妄的野心是最大原因。他以世界性、國際性為誘餌,使“落后”國家以為與之接軌便躍上龍門。“當代藝術”那樣與傳統切斷,那樣淺薄無趣,那樣狂妄荒唐,為什么會風行天下?我認為那是美國用來奪取文化領導權的極端手段。美國自己文化短淺,不以極端手段斷無法變天,其次,利用群眾的盲從,宣傳洗腦的有效性,我們回顧歷史:中世紀、希特勒、麥卡錫……群眾很容易在大潮中被操控而盲動。第三,大多數天資平庸,又毫無基本訓練,而想一步登天的人,一旦給他大解放的機會,他會以大膽妄為為創造。試看現代主義流行以來“藝術家”人數之多,成名之易,正是民粹的勝利。去年我曾在上海發表《全球性的“文化大革命”》一文,揭露美國操縱的“當代藝術”的真相。
這已不只是“藝術之死”的世紀,也是價值崩毀的世紀。不過,不必喪志,世界的局勢與氣氛已逐漸反轉。只要人性不滅,藝術便不死。而藝術要有生命,必要從各國各族不同的、可貴的傳統中衍生、發揚。藝術不會是無根之木,無源之水;有民族精神的藝術才有多元、獨立的思想觀念、才有各不相同表現風格與藝術形式。藝術不但不能“全球化”,而且應該有強烈的民族與地域特質。以賽亞·柏林(Isaiah Berlin,1909-1997)說:文化的單一化便是文化的死亡。
西方中心世界正在沒落,非西方世界正在崛起。其中中華文化的再興,將是無可阻擋的偉大力量。
我用龔定盦“九州生氣恃風雷”的名句來做結語標題,九州指全中國。我期待臺灣與大陸,不久有許多敢向美國文化帝國主義荒謬淺薄的“當代藝術”說“不”的人。當時代的大風大雷起來,中國文化必將復興,中國的藝術家要提倡“文化的民族主義”,各具獨特性的藝術光華,要互相尊重,互相欣賞,共存共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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