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小東 田園牧歌 布面 油畫 170×120cm 1989
藝術家就是社會的痛感神經,直面真實的痛感神經。假如沒有敏感神經,蟲牙不痛不癢就會爛掉,直至整個牙床潰敗。
“我可以非常有把握地說,世界范圍內,畫人物那么好、那么有力量,我看不出現在活著的還有誰。”陳丹青說。
劉小東畫的“大都是歷史的匿名者,他們是人群中的人”,汪民安說:“如果后世的人們要從繪畫中去了解20世紀末期的中國人的生活狀態的話,他的作品毫無疑問是最重要的窗口。”
中國在改變,中國藝術家也在往前走。劉小東離開畫室,走到三峽、金門、青海、西藏、北川、太湖、新疆,現場寫生。他說:“我只是跟著這個社會一起糾結,一起想不通,于是奔赴現場。”
藝術家是最古老的自媒體,他報道現實的苦痛,更報道心靈的探險。他不是復制新聞事件,而是凝固歷史時空中微妙的瞬間,為這個時代留下有意味的人文景觀。
社會和個人都有許多可言說與不可言說的疼痛,藝術家就是社會的痛感神經,直面真實,絕不甜美,但有力量??磩⑿|的畫,你可以讀出現實中國的各種隱喻,也可以什么隱喻都讀不出來,只是簡單地受觸動、受刺痛和受啟發。
我們總是糾結在時代的正題與反題之間、痛并快樂之間、記憶與遺忘之間。面對現實和真實,是一種勇氣,也是一種選擇。
假如你對真實視而不見,早晚有一天,它會粗暴地糊在你臉上。
一個社會學者眼中的劉小東
藝術家不能不求真實。藝術家就是社會的痛感神經,直面真實的痛感神經。假如沒有敏感神經,蟲牙不痛不癢就會爛掉,直至整個牙床潰敗。
無論是當紅畫家的“玩世”與“波普”,還是新生代藝術家的玄幻與虛擬,都是在逃避,逃避真實。我們的畫家,不復有敏感與疼痛,也就不復有震撼,不復有反思,他們嫻熟地玩弄筆法,一幅幅復制符合市場口味的符號化作品,一麻袋一麻袋地收錢。
由此,劉小東這樣直面真實的畫家就有了特別價值。
這是個應該出《人間喜劇》的時代,我們卻出不來巴爾扎克;這是個應該出《百年孤獨》的時代,我們卻還沒有馬爾克斯。
同樣,中國當代藝術市場雖屢創新高,又有幾件提出了沉重的時代命題?
真實是簡單的,是赤裸裸的。越簡單、越赤裸裸的越有力量。
熱衷畫“裸山系列”的云南藝術家羅建華提問,人們為什么一到云南就去版納,去大理麗江,去騰沖,而不愿去昭通?因為人們都喜歡追求甜美的東西。昭通的壯烈、嚴酷是人們刻意回避的,因為它帶來痛苦。我問他為什么要畫裸山系列,他說因為它們代表了人類與自然的糾結與痛苦。
羅說,假如你畫畫時心里想著張老板、李老板,想著能賣多少錢,你肯定畫不好。劉小東同樣說過,“今天富起來,有的人腦子全被錢給洗干凈了”。畫畫就是到自然面前,與她面對面地交流。所以羅建華佩服劉小東這樣還在用勤勞去寫生的藝術家。
劉小東所以成為畫界一個現象,一是簡單直白,越簡單越有力量;二是實地寫生,田野調查;三是有堅持,不走潮流。第二點尤其值得新生代畫家參考。
看劉小東的作畫紀錄片,我就想這個拿著相機、皺著眉頭滿世界亂轉的男人在干什么。原來他在做社會學的田野調查。毛澤東《中國社會各階層分析》是田野調查的結果。鄧小平“文革”下放江西也是在做田野調查,那段經歷對“讓一部分人先富起來”的改革方針有重大影響。臺灣首富王永慶少年時賣米,能統計出誰家的米缸快沒米了,他比那家主婦更知道他們家的實情。劉小東就是用勤勞的雙腿和藝術家的直覺在做田野調查。這是接近真實最好的方式。
“任何時代的藝術家都跟這個時代有關系。藝術家介于媒體工作者和思想家之間。社會上發生一些事情的時候,你們媒體可能是第一個沖到現場的,這是你們的工作。藝術家可能是稍后的,他不用第一時間出現在第一現場,他通過回味一點點地呈現,……用藝術去凝固這件事”(劉小東)。阿城說劉小東,“每到一個地方就能很快抓住那個地方的質感,這就是一種藝術家身上的動物性——直覺”。
2008年劉小東在甘肅天水混跡于馬販子中,之前是與三峽民工,之后是與新疆采玉工打成一片——他說他喜歡勞動的人。因為這些人真實不裝。
透表象,凝固真實,需要勤勞、直覺,還需要一定的社會學想象力。在劉小東的《易馬圖》上,有“共產黨宣言”、“控制論”、“熵”、“詩經”等字樣。我靠,這哥們在干嗎呢。我只能說,他在做社會學研究,用畫筆、用汗水。
生命力永遠是生活的主題。“你瞧小朱,瞧這大屌,他一脫衣服,他的生命力是掩蓋不住的。就像樹一樣自由生長。”劉小東喜歡畫掄大錘的民工,雖然他們不知道更大范圍的悲哀,但他們特有生命力。這賦予他的油畫飽滿、激情和青春。
在甘肅,劉與馬販子席地而坐,販子告訴他:“馬,是有靈魂的。”肉體與靈魂,人類與動物,這是他的主題。他的為人就一個詞:“簡單”。交朋友最看重也是誠實。誠實就是讓生活簡單的最好辦法。誠實也是一種力量。
“劉小東突然把他生猛的作品朝我們扔過來,生活在他筆下就好像一坨屎,真實極了”(陳丹青)。
畫筆是劉小東的救贖之道,解脫痛苦的唯一方式就是表達。
劉小東把自己扔進中國現實,痛其痛,爽其爽,無奈其無奈。但他絕不嘰嘰歪歪,做文藝青年狀。“我只是跟著這個社會一起糾結,一起想不通,于是奔赴現場。”他不逃避,他選擇與時代一起糾結。
艾未未評價劉小東的作品以極大的力量表現“呈現出一個國家的傷口和一個藝術家的無言的立場”。他對于時代的變遷陣痛如此敏感,拋卻形式的浮華與宏大的敘事,將個體的真實與時代的荒謬緊密銜接,每一個普通人物在他的作品中都不同程度地形成對生命的深意凝視。
雖身價暴漲,他仍舊等閑視之,潛心作畫。他經常說,“畫畫和生命過程一樣是個‘熬’字”。
劉小東無奈時感慨該干點什么就干點什么得了。“我哥就心情特好,做點小買賣,在單位也上班。他的心情好是天生的,天生就樂哈哈的,我挺羨慕這樣的人。他就在一個小地方生活,他只要活得比別人好一點就高興得要命了。”事實上,把自己扔到現實人群中,不只是收獲焦慮,有時是獲得一種坦然。“好多被畫的人,不管把他畫成什么樣子他都高高興興就走了,我喜歡這樣的人。”
畫筆是劉小東的救贖之道。解脫痛苦的唯一方式就是表達。藝術家和文人一樣,自由慣了,既不受命,也不能令,“這么多人焦慮社會的發展,很多知識分子的很多言談似乎都在想參與到改變這個社會的進程里,但是真的到實踐中去的時候,你發現你還沒有一個村長有力量改變這個世界”。其實文化人的使命就是找到問題,找到痛苦的根源。解決方案讓政治家和經濟學家去想吧。
“你他媽能不能活得更像你自己,找到你血液里向往那種狀態,別活得像別人。”劉小東說,到一定年齡就特別向往北魏的雕像,與年輕時看的大衛呀羅馬雕像完全不是一個趣味了。
“人到40多歲就擔當了社會的主要責任了,大到社會,小到家庭,都躲不開了。我也是這個年齡,這個年齡應該學會減法,再不減法會承擔不住了。”
要直面真實,又不被真實擊垮,必須有解脫之道。劉小東喜歡打打拳,羅建華喜歡做做菜,生活觀還是健康的積極的,向往美好的、有生命力的東西,否則早被擊垮了。一位做深度調查的記者朋友稱,這些年要不是憑內心的信念,早就被壓垮了。
找到這個時代的正反命題,須下到現實的最底層,直面真實。
在新浪微博你就憂國憂民,在騰訊微博你就happy,在天涯論壇就天天看著要鬧事……花亂漸欲迷人眼,真實往往被紛繁世相所遮蔽——請問,你的現實在第幾層(現實生活中的盜夢空間)?
通常,我們如此沉迷于人類制造的擬態環境,以至都不想面對硬邦邦的現實。
這個時代有真相也有假象,看似假象背后有真相,貌似真相背后是假象。
——你不能不相信這個時代,又不能不對一切持有懷疑。
這個時代有正題與反題:西方穩定論(所謂歷史的終結)與西方衰退論,全球化與本土化,普世價值與中國模式,城市競爭力與幸福指數,階層高級化與階層板結,成功主義與慢生活,主流媒體與新媒體,愛情永恒與婚姻速配……
我們糾結在時代的正題與反題之間。找到這個時代的正反命題,須潛到現實的最底層,趕赴現場,直面真實,體驗糾結。
當寫實繪畫走到劉小東這一站
繪畫史上有一個龐大的對生活和現實感興趣的寫實主義傳統。甚至可以說,從文藝復興到19世紀都是這個傳統。劉小東屬于這個傳統。但他的特殊之處在于,他用他的方式、他的目光、他的畫筆來記錄他的時代、他的地域、他的目力所及。
口述/汪民安
我和劉小東認識很久,但是,并不常見面。所以每次見面印象都很深。我們見面的時候沒有發生什么事,只是有一種很親切的感覺。
他直言不諱地表達他的想法,非常坦率——這是我所欣賞的。即使在表達他的困惑、他的懷疑,甚至是他的苦惱時,他也直言不諱。他有非凡的表現能力,我喜歡他畫的人物。他畫的人物如此生動,有一次我站在他的作品面前,突然出現一種錯覺,仿佛畫面上的人物掙脫了畫框和畫布,變成了活人。他們就坐在那里,坐在畫室中,有血有肉。過了好一會兒,我才努力地把他們推回和還原到畫布上面去。
我相信再過二十年,我們的社會也不會崩潰。
劉小東把普通人物及其平凡的日常生活帶入到畫面中來了。在這個方面他不僅是開拓者,而且是最成功的藝術家。如果后世的人們要從繪畫中去了解20世紀末期的中國人的生活狀態的話,他的作品毫無疑問是最重要的窗口。
負面新聞其實一直都存在,只不過今天的微博將它們暴露出來了。但肯定還有更嚴重的事實沒有暴露出來。面對這種危機,人們有兩種說法:要么它會導致崩潰,這就是所謂的崩潰論;要么它會被克服,從而實現偉大的復興。這就是所謂的崛起論。我的看法是,既不會崩潰,也不存在所謂的復興。危機可能是常態,我們會一直處在危機狀態,不可能一勞永逸地消除危機。事實上,有記憶以來,我們哪一天不是處在危機狀態?我們哪一天沒有被負面新聞所折磨?在此,我當然不是為今天出現的種種丑行辯護,相反,今天要做的,是努力地去消除種種丑行。但是,不要指望這些丑行和負面新聞會從生活中徹底消失。它是生活的必然部分,它總是以這樣那樣的形式發明出來。我們要承認和接受這一點。
事實上,每個時代的人都說自己的時代是獨一無二的。這是因為人們能夠最深刻地體會到自己所置身的時代。我相信再過二十年后,我們的社會也不會崩潰。我們也可以從這個角度去看劉小東作品中的人物:他們承受丑行,接納丑聞。他們從不開口大笑。
畫家和現實“不應該”有一種固定的關系。每個畫家和每個現實都存在一種特定的關系。每一種關系都是合理的。今天,不存在純粹的入世或者遁世。
繪畫史上有一個龐大的對生活和現實感興趣的寫實主義傳統。甚至可以說,從文藝復興到19世紀都是這個傳統。比如人們常常說起的庫爾貝、費舍爾、弗洛伊德等。但是,所有這些藝術家都太不一樣了,很難說他們到底產生了哪些反響和功用。劉小東屬于這個傳統。但他的特殊之處在于,他用他的方式、他的目光、他的畫筆來記錄他的時代、他的地域、他的目力所及。就如同歷史上的那些杰出的畫家一樣,他做得非常成功。
中國古代繪畫也許是另外一個傳統。他們對記錄和寫實的興趣,對日常生活的興趣,對身體、面孔以及行為細節的興趣一直不是非常強烈。我不認為劉小東的作品跟這個傳統有很大的關聯,或者說,“在做著類似的事”。
大衛·霍克尼回到他的家鄉進行寫生創作,創作巨大尺幅的風景畫,這似乎是他用繪畫與裝置、影像等沒那么古老的藝術形式抗衡的辦法。今天的藝術家也確實是越畫越大了,這有多方面的原因?,F在到處都是圖像,到處都是視覺奇觀,一幅圖像要想脫穎而出,要想令人“震撼”,尺幅也許是一個可能的競爭要素。另外,商業的考量也是一個重要原因——這也是我很難理解的,為什么市場會將尺幅作為重要的參考對象。
當然,有些作品的確需要很大的尺幅才能實現它的表達欲望。所有這些,可能導致今天的一個藝術趨向:小幅繪畫無可避免地衰敗。但在我看來,一幅畫作的價值跟大小沒有關系——《蒙娜麗莎》就很小。
若要探討畫家與現實社會之間的關系,我認為:畫家和現實“不應該”有一種固定的關系。每個畫家和每個現實都存在一種特定的關系。每一種關系都是合理的。今天,不存在純粹的入世或者遁世。這和所謂的“藝術生長”也沒有關系——也根本沒有什么“藝術生長”。偉大的藝術作品或者藝術家都采取了一種特殊的,誰也無法事先預測或者想象的處理生活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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