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語：《金瓶梅》，也稱《金瓶梅詞話》，是中國第一部文人獨立創作的長篇白話世情章回小說，成書約在明朝隆慶至萬歷年間，作者署名蘭陵笑笑生，位居“四大奇書”之首，屢屢被禁卻流傳至今。《金瓶梅》只是一本黃色小說嗎？你大概不知道，毛澤東曾經推薦過這本書，他認為《金瓶梅》描寫了真正的明朝歷史。

高淵：自由撰稿人，好讀書，求甚解。

　　記者：《金瓶梅》算是中國最黃的小說嗎？

　　高淵：要按內容構成說，它不是最黃的，《金瓶梅》立足點不在情色上，它是一個市井小說和官場小說，我重復一遍，黃色描寫不過是說書人為了抓住聽眾——主要是男性聽眾而使用的一種手段。說書，像今天講評書、說相聲一樣，需要些橋段來抓聽眾，但它不是專門講這個的。有學者考證，《金瓶梅》抄本最早就是一部政治諷刺小說。而像后世的《肉蒲團》、《燈草和尚》、《浪史》等專寫男女之事，簡直要通過性事去證道、悟道，大概才可以稱得上很黃或純黃。

　　記者：對于青少年來說還是盡量不要看比較好。

　　高淵：對，身體發育和心智成長尚不健全、好奇心非常強又容易沉迷其中、做事憑血氣還很沖動的青少年，乃至一些沒有性生活體驗、不通人事的成年人，看它容易誤入歧途。倒不是說他們不應該或不能了解性，而是從這里無法正確的了解性、科學的認識性。《金瓶梅》這種男性色情幻想，極端張揚男性的攻擊性、占有欲，忽視或無視女性的性生理性心理，這是種錯誤的引導；跟現代性科學關于人的生理心理的教育對不上路。這對于生理發育期的孩子來說，是一種錯誤的教育。——就跟讓孩子們通過偷窺去了解異性一樣。

　　記者：您認為《金瓶梅》最大的看點是什么？

　　高淵：《金瓶梅》被禁、被視為色情小說，并不是它價值所在。只是越禁人們越想去看，越能煽起人的窺伺欲望——窺視和偷聽，這也是這部小說好些性愛場面、繡像插圖的經典描述，總有人在一旁偷窺、偷聽這些見不得人的事情，作者記下來有留給更多人去偷窺和竊聽。

　　《金瓶梅》的價值在于，它其實是一本了不起的世情與官場小說。西門慶是一個商人，開著生藥鋪、當鋪和綢緞莊，因為姻親關系，攀上當朝權臣楊戩、蔡京，“朝廷欽賞了他[蔡京]幾張空名誥身札付，就與了爹[西門慶]一張，把爹名姓填注在金吾衛副千戶之職，就委差在本處提刑所理刑”，又成為清河縣衙門治安管理部門一個基層官員。小說的主體內容，其實是圍繞西門慶這個家長、商人和基層官員，細致入微地描述了他家里家外的人親客往、前后左右的交際關系、上上下下的官員往來。小說以“人情世故”為核心寫得非常細致全面——如一幅漸次展開的風俗圖，即便不如《紅樓夢》戲劇化那么鮮明、人性理解那么深透，在社會廣度上是很夠的。這個書的價值在這里，在官場上，在市井方面。

　　他在官僚系統里面盡管身份不高，卻是有通天本事的人。第七十一回西門慶由副提刑升提刑官，入朝覲見，上朝見到宋徽宗：“這皇帝生得堯眉舜目，禹背湯肩，才俊過人，口工詩韻，善寫墨君竹，能揮薛稷書，通三教之書，曉九流之典。朝歡暮樂，依稀似劍閣孟商王；愛色貪花，仿佛如金陵陳后主。”這描寫特別有意思。全書實際上是上自皇帝，一直下來到普通基層干部，整個官員運作系統的內容都涉及到了。官員之間怎么樣相互起作用，衙門事務如何運行，市井百姓如何和官僚打交道，碰見什么事了，該怎么解決，紛紛揚揚，洋洋灑灑，寫了大大小小許多事情，這方面寫得特別精彩，作者一定是官場中人。

　　《金瓶梅》里的官場描寫，我甚至覺得比我們很多今天的官場小說寫得還要地道。今天也在反腐，很多官場小說也寫到這個內容，但很多時候把它定位為官員個人不能控制自己的欲望，讓欲望膨脹爆炸了。《金瓶梅》以“人情世故”為核心，去描寫人的活動，刻畫人的行為，這更符合中國歷史甚至現實的實際。在一個非常嚴格的等級社會中，每個人的個性、欲望和甚至能力都不關緊要，緊要的是靠人際交往運作去達到自己的目的、實現自己的意愿。這一點我覺得相當準確。上下級關系、平級關系、官民關系，如何相互牽制、如何融洽相處、如何經營得當。這一點，我認為定位非常準確，也表現得非常精彩。

　　記者：這其實是一種官場文化，官場歷來如此。

　　高淵：至少，可以理解為明朝官場的生態吧，拿來觀照現實也不乏參考價值。因為個人理想并不要緊，官員在控制個體欲望方面辦法很多、也頗有成效的，但是進入這個官僚體系、進入這個人情關系網的時候，他不能拒絕請托，不能拒絕要求，不能拒絕幫忙，也就是說，絕不能拒絕人情，他自然陷進去了。書里第三十四回“獻芳樽內室乞恩 受私賄后庭說事”、第四十七回“苗青貪財害主 西門枉法受贓”等等，是兩個極好的例子，官員家屬因脫不開人情世故、又貪圖些小便宜，很快就把西門大官人甚至夏提刑等一干官吏拖進貪墨腐化的大坑，而一旦出事，西門慶為了保住自己，他們又走更上層的人情路線，打倒對手；大小官員在送禮請客、迎來送往的人情世故里，變官場為游戲場，把權力當玩物，視人命如草芥，大玩各種級別的“打怪游戲”和豪賭博弈，一一寫來，非常典型。

　　西門慶特別善于處理迎來送往的事情，書里寫到這樣的事情很不少，比如與蔡京有關的蔡御史出京，蔡京的翟管家告訴西門慶，他出京過你那兒，你要設宴款待他，而同行的宋巡按是個關鍵人物，你請不動他，就請蔡御史代請，一定把他請來，請他們吃飯。于是西門慶照此行事，在家里搭席棚，大擺席桌，請歌妓來唱戲，盛情款待蔡宋二位。這個事一做，讓周圍同級別的官員，比西門慶級別高得多的官員，如府衙的人都來捧場，知道西門慶有來頭，樹立他的官場威望。有了這個開頭，其他的、如府縣衙一級官員為了接待來往的官吏，也主動湊份子給西門慶，委托他來辦這個接待。這樣的官場事情寫得多，而且寫得細，把中國官場這種生態運作寫得非常好。《金瓶梅》其實是一部比后來《官場現形記》等專寫官場的小說還更正面、更深細的官場小說。

　  　記者：官場描寫是小說的重頭戲，所占的比例最大？

　　 高淵：這個沒作統計，感覺上還是市井官場占比大。由于中國古代白話小說基本上是從宋元話本演變過來的，如魯迅所言“取材猶宋市人小說之‘銀字兒’”，類似于今天的說人事的評書，色情描寫之所以那樣熱鬧，其實是招徠和留駐顧客的手段，因此兩者是交叉描寫的，形成一種節奏，所謂張弛有度。《金瓶梅》主體篇幅還是放在官場這一面的。

　　另外，《金瓶梅》還有一個地方上的關系網。西門慶本來是一個商人，生意興隆，那時候宋徽宗喜歡花石綱、古董文玩，西門大官人快完蛋之前，還在通過內部關系想參與國家采購，把這個生意也包攬下來。從商這一塊和他經營官場這一塊直接相關，逢年過節給哪些官員送禮，送什么禮，遇到突發事件，需要給哪些相關人員打點，都要有人出主意、去執行，因此還有一大幫子幫閑幫忙的酒肉朋友、商賈、清客、文士、術士、僧道、手藝人等圍繞著他，如以應伯爵為代表的所謂十兄弟，這一面的鋪陳也很廣泛細致。如果說性事、商事和官事各占三分之一，色情這一塊整體上也是最小的一塊。

　　   記者：《金瓶梅》里的人物形象飽滿嗎？

　　  高淵：雖然全書寫到了四五百個人物角色，但能給人留下豐滿、立體感覺的不多，覺得拿得起放得下，數得著的不外乎三個人：西門慶、潘金蓮和應伯爵。其他角色相當類型化。這三個形象，我認為還是處理得比較成功，有他的性格，不會單純把他視為可恨、可惡或者可愛的類型人。尤其像西門慶這個人，要說他一方面干了好多損人害人的事情，但另一方面他的行為處事和拿捏事物的本事也很讓人佩服，相對有一些立體感。但總體來說，《金瓶梅》的人物形象刻畫比較類型化。如果拿來和《紅樓夢》比較，這方面就差了一大截。不單是對人情冷暖、人性善惡的理解比較簡單，對世態炎涼的看法也沒有深度，好和壞、得與失都比較外在化；雖然寫作技巧真的花樣翻新，但性格塑造比較平面，你是好人你干了好事你就好報，自身的性格不突出。

　　記者：除了官場描寫有價值外，整部小說在倫理方面有何價值？

　　高淵：整個小說的結構是放在因果報應里面。個人感覺，在第八十回西門慶死之前寫得精彩，經商、做官、泡妞處處出彩，商場、官場、情場場場飽滿，西門慶總是要風得風、要水來水，像刻意渲染的李瓶兒之死后哀榮也處理得不錯。但西門慶一死之后，后二十回黯然失色，成了單純的世態炎涼和人物報應交代，行善的得善報，作惡的得惡報。貌似果報不爽，其實呆板無趣。

（搜狐文化郭冠華采訪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