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陳箴在進工藝美校前的1973年就認識了。
陳箴(1955-2000)被廣泛認為是過去20年重要的中國當代藝術家之一。他的個展“不用去紐約巴黎,生活同樣國際化”近期在上海外灘美術館舉行。展覽重點講述藝術家在1990年代多次往返上海經歷,反映當時社會面臨的各種劇變。在展覽舉行之際,他的妻子兼助手徐敏為人們講述了一個“我們并不了解的陳箴”。

陳箴作品《日咒》

陳箴
我和陳箴在進工藝美校前的1973年就認識了。那時候,我常給他當模特。他一直畫我。畫到后來,他說,徐敏,不要人家看了都是你,不好。現在開始,我把你的眼睛什么的畫得有點不一樣。正好那時候,他開始練習各種色彩、流派。我說,隨便你畫成什么樣子。所以,畫出來的樣子,一半是我,一半不是我。
陳箴是1986年秋天去巴黎的。他的情況比較特殊,主要是由于他的身體狀況。他的父母都是醫生,內分泌科的專家,也正是他的疾病的專科醫生。他哥哥也是基因方面的研究專家,這個病也跟基因有一定關系。然而,科學也有自己的局限。那個時候,他的病除了激素以外是沒什么其他的藥可以控制的。激素是很不好的一個藥物,在穩定你的病情的同時,也在減去你全身的抵抗力。所以他一直要很注意,要保護自己,一直在和病魔作斗爭。
他是一個閑不住的人,服了激素之后,稍有一點力氣,就要開始工作。那時他在家里畫畫。當全家人上班了,他就把畫從陽臺搬到房間里。他那時候畫很大的畫,叫做“氣游圖”。他覺得大自然可以用“原氣”來概括,這個“原氣”我們摸不到,是線狀的,它沒有始,也沒有終。他所畫的每幅畫就是“原氣”中的一段, 格局是兩邊有畫框,上通下通的。他去世的時候,我們把他的墓碑也設計成“氣游圖”的樣式(意思是他的精神會繼續延伸) 。
再說得病后,他想要到大自然中去尋找力量。在出國之前,我陪他去了西藏。有那么一刻,他是非常超脫的。我感覺,在面對生死的時候,他可能會有一種常人沒有的力量。他一直有這樣的感覺,不知道哪一天會走,生命脆弱到如履薄冰。
當時,有一個契機,他的哥哥和嫂嫂去巴黎讀博士學位,要去四年。是他們給陳箴申請了去巴黎美術學院學習。因為醫生說,他可能只能活五六年。當時,家里人覺得既然他這么熱愛藝術,應該讓他如愿,去看看盧浮宮的藝術真跡。這是一個家庭作出的決定。他的父母也是從大愛考慮,把兒子放出去的。
有人很難甩掉自己以前學到的東西。他去參觀了盧浮宮之后,覺得,在技巧上再畫也畫不過那些古代大師。一個藝術家有一個從結繭到脫繭的過程,我覺得陳箴最后是走出來了。從具象到抽象,又進入了氣游圖的創作。他的藝術是根據他自己的經歷,一直在發生變化。他的經歷在突變,風格也在突變。
用泥土凈化物質世界
到了巴黎,他先觀察了三年,學習語言。三年之中,他不跟人說自己是藝術家,不給人看自己的畫。他首先需要維持生活,到街頭畫肖像。早上在蓬皮杜,下午到巴黎鐵塔,晚上到香榭麗舍大街。后來來的藝術家都會先來我們家拜訪,因為我們知道如何度過開頭的艱難階段。
他是1986年去巴黎,我在1989年也來到巴黎。我陪他一起畫了一年肖像畫,這時候就有點積蓄。與此同時,他的創作、思考也進入了一個成熟階段。他發現,打動他的是物品。物質世界撲面而來的沖擊力很大。他決定拿物品直接做藝術。
他放棄了原來的形式,開始做裝置藝術。直接將現成的物品進行轉換,來表達自己的觀念。
在他的整個創作生涯中,有幾個大的主題,其中第一個主題,他的研究重心放在人、消費社會和自然三者的關系上面。隨著社會飛速發展,物質越來越豐富,這三者的關系出現了一個惡性循環。陳箴借用自然元素,水、火、土,介入到作品中,使三者同時匯聚在一起,讓我們思考當今三者的關系形成了怎樣的狀態。
這件作品叫《凈化室》。大家看到是一層泥包裹著日用品。泥在中醫里是可以清腸的,陳箴也希望在用泥起到消毒的目的。他選用了樸素的日用品,視覺上非常單純,近似于一種符號。陳箴不僅在作品中表達了自己的觀念,而且在視覺的呈現上,也非常重視。在這樣簡單的生活畫面中,我們會安靜下來。這是一幅單色的畫,我們的欲望好像被它埋沒了一樣。我們可以在這里放空。超脫出物欲的期待。所以這里叫做《凈化室》,凈化我們的靈魂。
汲取時代的符號
上世紀90年代,我們經常回到上海。到處看到大拆大建的景象。他覺得這個時代發展太快了,來不及記錄,就拿起了相機,記錄上海的發展變化。陳箴拍過一張照片,叫做建筑三代人。他還有一些非常好笑的想法。他說,我們是不是可以把大樓作為基座,把矮房子全部托起。
這個作品叫《日咒》。它里面錄了一些聲音,新聞、廣告混在一起,人們也聽不出到底在說什么,像是充塞了我們大腦的東西。這個球好像是一個大腦,又好像是一個地球。這個馬桶,是一個時代的符號。這是在上世紀90年代,大批拆遷房屋的時候,陳箴收過來的,也是一個時代即將消失的時候,他會把它留住,記錄它慢慢變遷的過程。
中國是一個自行車的國家。當時代正在轉變的時候,他抓住了一個口號:到2000年,中國人每人都將有一輛小轎車。他覺得,這種情況會很可怕。因為中國人太多了。所以他制作了這種災難性的景象,一條龍正在生孩子,生出無數的小汽車。他以題目來畫龍點睛,叫做《早產》。在很短的時間里,生出一個很弱小、很危險的嬰兒,必須花更多時間,去呵護。這是因為發展的速度太快了,就會產生很多不可想象的問題和后果。
“禪”的視角關照兩種醫學
他25歲(患病),45歲走的。人家說他真可惜,45歲就走了。但對于他來說,這20年里,他分分秒秒在活,在工作。照他的說法:我是要死在戰場上的,如果我老得坐在輪椅里,那還有什么意義?
在他去世前,在意大利做了最后一個展覽。當時,陳箴還不知道自己得了晚期癌癥。這個展覽是在2000年10月份開幕的。他是2000年12月初離開我們的。真的是很突然。
《禪園》里,都是放大了十倍的手術刀。做完這個作品,他本人就做了手術,動了八節脊椎的手術。好像是預測到要發生的事情一樣。有些人看了這個展覽會問:這個藝術家還活著嗎?參觀者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好像這些作品不是一般的對于人體的展示。
藝術家除了不同觀念,也會根據不同材料,來激發靈感。他在意大利看到這里有石頭和水晶,他覺得這兩樣東西是最能夠表達人體器官的。
他在這里將中醫對待人體的治療方式和西醫對待人體的治療方式作了對比。西醫的方式,哪里不好,開刀,拿掉。中醫認為,每個器官、內臟,都有自己的功能,都是有聯系的。需要在整體上做一個協調。陳箴就是將這兩種方式展示給大家。這件作品的中心還是一個字,“禪”。
他還用水晶石來比喻脆弱的人體。《水晶體內風景》這件作品就適宜在小型空間中安靜地放置著。很神圣、純凈的一種感覺。人體應該是這樣晶瑩剔透的。
他在準備最后一個展覽時非常的艱難。他老問我:我們來得及嗎?當時,我還催著他趕緊做。當時的工作量非常大,翻石膏、做模型、畫草圖。我半夜里醒來,常常看到他是站著的,沒法入睡,腰部錐心刺骨的疼。
有天我跟他說,陳箴,你要做好思想準備,可能長期服用激素讓你的骨頭變脆了。要真是那樣,我就用輪椅推著你,你還是可以繼續創作,助手會幫你把作品實現出來。我這是在安慰他, 誰也沒有想到,他馬上就要離開我們了。但是,就是在最后的時刻,他在意大利給我們留下了這個非常感人的展覽,展期由三個月延長到了半年。
我以前問陳箴,如果有一天我搖到彩票,你要什么禮物?他不加思考的說,你給我出一本書,把我的創作思考整理一下,這就是我想要的。他去世以后,我組織了一個陳箴朋友協會,宗旨就是把陳箴的遺產聚攏起來。2003年,出了第一本比較系統的陳箴的思想、脈絡的書。如今我們正在和常青畫廊合作編輯出版陳箴的藝術大全。
(作者系陳箴妻子,助手。本文根據她在外灘美術館講座整理而成。朱潔樹整理。)
來源:東方早報藝術評論 徐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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