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裴門家風與畫品
鐘 鳴
業界畫家中,裴家同和裴希明父子無疑是我走動最多的。一乃相鄰而居二十年,少不得“雞犬之聲相聞,出入耳廝鬢磨”;二乃與希明前后同庚,一髻發小,子彈殼、香煙紙“不亦樂乎”;后期埋首經史、癡古迷舊、臧否畫壇,更免不了與裴氏父子耳提面命受教,進出有序論道;如此而三,便與裴家有了兩代之緣,也使我可以從最直觀的層面去領受裴氏兩代畫風的成長路徑。當然,隨著裴氏父子筆墨影響的流觴,善解裴氏丹青風情者評論界大有其人,探究裴氏筆墨的精文彩更是無計其數,故雖有樓臺近水之便利,卻了無品評畫境筆墨之興意,斷不如學古人“發思古之幽情”,以一孔之熟見,對裴氏家風鉤沉一二,其中三昧,誰能言及?
依我看來,兩代裴氏能夠在中國山水畫領域各領風騷,除了畫家自身的稟賦蒙養、才學造詣,還得益于中國傳統知識分子“格物致知、詩書傳家”的純厚家風。

裴家同作品
從民族國家的高度,家風無疑是中華傳統文化的核心組成;具體到一家一姓,家風則是一個家族代代相傳沿襲下來的體現家族成員精神風貌、道德品質、審美格調和整體氣質的家族文化風格。家風對家族的傳承至關重要,中華民族創造過世界民族中罕見的奇跡:那就是,國民整體的教養氣質,都是彬彬有禮溫柔敦厚的,國民的行為舉止,也是有理有據規矩方圓的。相較于所謂”仁義至上“ 的“國體教化”,在中國民間,有時候“家教”之功,完全可以與“國體教化”的整體泛化構成中華“教化”的兩級。

裴家同作品
而藝術創造是主觀精神的活動,畫家的性格、性情是影響其山水風貌的另一主體因素。開放、豁達、堅定向上的精神氣質實際上決定了畫家品格的高低,所謂“人無品、則畫無品;人不正,則畫必邪。”藝術家錘煉和提高自身修養的過程和打造具有高尚精神、超逸情懷的優秀作品無疑與藝術家樸厚家風熏陶息息相關。

裴家同作品
縱觀中國書畫長河,父子相繼的現象不勝枚舉,名聲如鼎的晉代王羲之、王獻之“二王”,隋唐的李思訓、李昭道“二李”,宋代米芾、米有仁“二米”不說,清朝的吳璋,吳棫父子,民國新安畫派的張翰飛、張君逸父子、現代潘天壽,潘公凱父子、傅抱石、傅二石、傅小石父子等,筆墨坊間父子同趣、父子同列的情形更是燦若星河。中國傳統繪畫之所以很適宜這種“家庭作坊”式的延續方式,很重要的一點就是卓然良好家風的熏染與延續。

裴希明作品
提起裴氏家風,耄耋之年的裴家同裴老爺子典型的中國傳統知識分子形象立馬鮮活起來,蒼瞿的身材、細長的眼睛與永遠慢條斯理的語態仿佛游走于世態之外的“仙人”。在我與裴家二十年比鄰的歲月里,相較于左鄰右舍的熙攘,我甚至沒有老爺子高聲說話的印象,按照當年的“教化”標準,家長打孩子就是家常便飯,可希明無論犯了什么事,老爺子從來沒有動過手,連責備都是和風細雨式的“點到即止”,這一點,是我們這幫“視板子為常物”的豎子當年最羨慕希明的地方。因此,“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永遠斯文地說話是裴氏家風的最直觀的寫照。

裴希明作品
回想在幾十年前那個人心惶惶、禮樂崩壞的年代,關起門來畫畫,畫累了端起碗就吃,老爺子如同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身體力行地在理想和現實的落差中追尋本心,探究藝境。正是這種于紛亂中以一己之靜的生活態度,篤成了讀書習畫、忘于塵世的恬靜家風,影響和感染著下一代的希明,盡管年少的希明身上不可能不刻有時代的痕跡,但是恬淡無爭的裴氏家風一定程度約束了希明的野性和固執,蒙養了他最初的藝術天性,不能不說是裴氏家風的韌性和堅持使然。盡管裴老安靜的有時候讓我們這幫孩子都感覺無趣,簡直與”兩耳不聞窗外事“的迂腐之人無異,不過,相處時間長了,你就會發現裴氏家風的另一方面,特別是面對世事的無奈,老爺子有時候發表的一兩句冷到極致的幽默不僅一下子可以讓人忍俊不已,而且語言中蘊含的睿智足見歷練不凡和洞察世事,正是這種在理想和現實中掙扎并以冷機和禪喝情態呈現的人生態度體現了人處逆境中的大智慧,老爺子不止一次地說過,感性可在藝術中找到情感滿足,理性則可以提升藝術境界。

裴希明作品
我是看著裴老爺子的畫長大的。當年,身處時代風潮中的裴老也曾經畫過所謂工農兵題材和領袖偉人巨像,而且是無出其右的一代圣手,大凡群眾集會,老爺子的宣傳畫幾乎就是萬眾歡騰的背景,后來,老爺子重新開始了傳統山水畫的創作,很快就形成了個人的風貌。我曾經想當然地以為,裴老山水雖然縹緲,但氣質上有點纖弱。等涉世俟深,方才明白一二,裴老爺子的山水于繞指柔間展示力拔千鈞,隨心所欲而不逾距,雄健的力感和奔騰的美感以及開闊、深遠、豁達、灑脫的境界,用著名國學大師饒宗頤的話說,裴氏山水早就“站在高山之巔”,“山的物性邊界依然存在,只是柔化、具體化為一陣變動不居的連綿氤氳,從紙上一直蔓延的紙外的現實世界。

裴希明作品
松谷清幽,內涵渺遠,一股清泉打破靜寂,將格局拓展開來,在表現畫家個人的胸襟與見識之外,還冥冥傳達著作為整體的中國畫精神。”此時,我才感覺到了自身的淺薄與寡陋。其實,當年老爺子也私下表明過因為從小身體受傷,氣質上就是一個比較“弱”的人,如今想來,這何嘗不是老人家喜歡安靜、與世無爭的大賢修為。今天,這一切都是笑談了,耄耋之年的裴老不僅不弱,而且比許多當年標榜能吃能喝的人更加身心康泰,步履堅定,顯然,老爺子用平靜的心態和豁達的智慧跑贏了歲月。用老爺子自己的話說,在當年改朝換代的離亂中,長江岸邊牛首山下的一個農家子弟毅然投學于南京中央大學,不能不說是“詩書傳家”的中國傳統家風使然。

裴希明作品
裴老與鄰里朋輩、同道文友的交往故事則構成了裴氏家風的另一層境界。與裴老表面上的心如止水,煙酒不沾形成了強烈反差的是,“裴氏幽默”總能讓裴家成為大院里知識分子的中心,不管是夏夜乘涼的眾人,還是春節爆竹的串門,裴老爺子永遠是一副淡定的神情和無爭的輕聲低語。我最喜歡的是裴家的另一道風景,裴老爺子長期在美協任職,與許多畫家交游往來,每俟周末,總有三三兩兩的藝術同道登門,我見過的就有后來的書畫大家賴少其先生、亞明先生、陸儼少先生、韓美林先生、陳傳席先生、孔小瑜先生、蕭龍士先生、徐子鶴先生、黃永厚先生、張建中先生等,至于那些有眼緣無相識之緣的各路高人更是如“過江之鯽”, 穿梭停留,用“談笑有鴻儒,來往無白丁”來形容絕不夸張。盡管,相交賓客稟性各異、境遇不同,可在裴家似乎都可以找到共同語言,幾杯濁酒,三二小菜,牢騷忿滿都化成了信手筆墨和滿紙涂鴉。想來夫子般性格的裴老擁有眾多性格殊異、高下不同的畫友同道,不得不承認,人是有個性魅力的。希明也坦承,自己的丹青之路貌似無拘,實則與眾多的各路名師、大家朋輩的教養是分不開的,自然,所謂誠情以待,事人以寬,披肝瀝膽、交游廣獵的因襲授受不僅凸顯了裴氏家風的厚度與廣度,也部分影響了希明誠情大度、高座滿堂的待人接物觀。盡管,直觀上裴氏父子性格性情、稟賦歷練都是兩個時代的,但在交友廣獵方面,顯然同出一脈,家風連綿。

裴希明作品
裴氏家風傳承的兩代人中,年輕一代的裴希明與我有發小之情,世交之誼。希明其生既晚,為裴藝之再繼,得魚忘筌,以山水為歸。凡筆墨所到,多見秀逸傳承,然與裴老爺子的雋永不同,多了幾分疏宕雄勢。佛語“一花一世界,一樹一菩提”,上天的奇妙就在于創造世界時不會遵循一脈一卉的原則,與裴老爺子退隱市井,蟄居陋室而心雄天下不同,希明少時就顯示出狂熱的野性和不羈的個性,大凡頑皮孩童所傾心的世間誘惑對于曾經的希明來說都是必須經歷的過程。不過,篤信家風養人的裴老爺子不僅對希明身上表現出的時代“戾氣”給予了高度的寬容和理解,而且,老爺子甚至斷言這種自己所不具備的“強勢”心態正是希明具有強烈藝術個性的寫照。老人家不止一次地說過,兩代人所處的時代不同,生活閱歷、眼界學養的差異不可能不體現在各自的作品中。藝術是不斷進步的,希明血液里時代特征的脈動,恰是新時代藝術對張力結構表現的呼喚和重鑄。當然,老人家也希望自己恬淡純厚的家風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圓潤”希明的個性,達成“厚積而薄發,誠摯而廣博”的藝術境界。

裴希明作品
裴氏家風在希明身上傳承絕非單純的性格因襲和藝術再現,相對于裴老爺子“萬馬齊喑”灰色時代,希明所處的正是一個激烈變化的新時代,這是一個崇尚藝術市場、體現藝術成色的“喧囂”年代,一切藝術都被賦予了價值和財富的時代特征,豎子希明能夠在這樣紛紜復雜的時代濁流中“獨善其身”,俯首畫案幾十年如一日,本身就喻示著裴氏家風所具有的抗體。

裴希明作品
在我的印象中,希明是畫壇少見的勤奮之輩。雖有裴氏家學的童子功打底,又有裴氏家風護身,可希明對藝術的探索是刻骨銘心、發自內心的,無論什么時候見到希明,他都是筆不離手的創作狀態,就是訪客上門或接聽電話的當兒,也須臾不停涂繪,時間長了,來來往往的朋友都習慣了希明的這種狀態,甚至都養成了從來有事都是長話短說,說完走人的默契。粗略保守的統計,希明的畫產應該在每年千幅上下,如此的勤奮專注,再加上天生的才情,希明的筆墨功夫日益精進,渺然已見大師氣象。這一點,作為父輩的裴老爺子更是洞察如炬,在我的記憶里,父子二人的有限的對話中,絕大多數都是各自對藝術的理解,從提煉傳統到造化自然,從筆墨技法到修養學識,從“登山則情滿于山,觀海則意溢于海”的神思飛揚,到“外師造化,中得心源”的由衷感悟,如果有心,不啻就是父子二人的《藝術對話錄》,父子雙方藝術觀的平視已經遠遠超出了家長里短式敷衍,藝術地展現了裴氏家風平等、包容的另層內涵。

裴希明作品
這種平等式的藝術交流除了讓希明在不受拘泥中感受來自純厚家學的養分,也從藝術上強大了希明的內心。
裴家交游廣泛、為人低調的家風也或多或少地影響了希明的交友觀。坦率地說,希明對自己繪畫才情和筆墨藝術是高調而不羈的,這一點,作為一個從事藝術的人實際上等于把自己綁上了不斷進步的車輪而自斷后路,這種感覺,除了緣于希明對于掌握中國畫技法的高度自信,更來自于希明探索藝術之路的危機意識和急迫感。相對于藝術上的進取,希明的為人處事則表現出一種超然與豁達,與一般喜歡獨處的藝術家不同,在他周圍,總是有大批社會賢流穿梭過往,絡繹不絕,可以說,他的眾多作品和藝術上的每一點進步都是在眾目睽睽下達成的,他經常笑說,他的人氣指數決定了他的藝術高度。其實,他只是不愿意說出自己內心的孤寂,這是藝術創造的“局外人”很難體會的一種內心折磨。

裴希明作品
希明的作品,比我有見識者甚多,在這里就不“班門弄斧”,省得貽笑方家,自討苦頭。兩世裴門,風氣純厚,家學連綿,卻是絕學相繼,藝殊同歸,誠然難能可貴。如今,裴氏人丁興旺,三代為繼,希明也兒女雙全,為人父母了,除了技藝精進,交通四方以外,尚有傳承家風之另虞,想必早有日夜所思,上承裴老耄耋、中繼希明才俊、下襲志健諸秀,裴氏家風代有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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