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張珩初到北京時,寫給那時尚留在上海的孩子的手札。
“父親曾對人說過,他小時學看畫是從看字入手的。為求更深體會,更從學寫字入手。對寫字入了門,看字也更深入。從字引申到畫,對繪畫用筆的迅速、用力的大小、筆鋒的正側,更易貫通。現存父親的手跡除數十萬字的《木雁齋書畫鑒賞筆記》外,還有蠅頭小楷輯錄的《明人名實錄稿》。唯一的手卷是長六尺寬一尺的仿趙孟堅的《雙聯櫻桃賦》,現存于我母親寓所之中。”
張貽文 張貽乂 張貽爻
我們的父親張珩,字蔥玉,又字希逸。我國現代書畫收藏和鑒定專家。生于1915年2月10日(陰歷甲寅年臘月二十七),逝于1963年8月26日,享年48歲。是中國江南巨商張石銘先生之長孫,孫中山摯友、民國奇人張靜江之侄孫。其父是曾祖石銘先生之四子乃驊。
青年成才
父親生于浙江南潯(吳興, 現屬湖州市)。自幼喪父,受祖父憐愛,跟隨祖父在南潯故居適園長大。他沒有進過現代學堂,是在祖父請的家塾中飽讀古今文史及外國語文。祖父張石銘酷愛金石書畫收藏,交往多為名流豪杰、文人墨客、飽學之士, 諸如龐元濟、劉承干、吳昌碩等。他們與祖父對古籍文化的欣賞和高談闊論,讓父親自幼耳聞目睹,潛移默化,從此對書畫古籍有了濃厚興趣,秉承了祖父所好。聽張家長輩說,父親很小的時候,因為個子矮小,看不到掛在墻上的古畫,經常要騎在家中傭人的肩上,長時間地仔細觀察研究比較。祖父見他小小年紀就認真好學,天資聰穎,也就更加盡心輔佐引見,欲將其培育成才。并將自己收藏的一批字畫傳送與他,這就是父親最初的收藏品。父親14歲時,祖父過世了。祖父去世后,父親就全靠自學了。16歲開始自收畫集。初始時,那些古董商,欺他年少財富,歷閱不廣,經常拿假貨騙他。父親個性倔強好勝,頗有志氣,幾次三番被騙后,心有不甘,便發憤鉆研,刻苦磨煉,立志自學成才。祖父舊日的老友愛屋及烏,對其也言傳身教,惜才有加。其仰仗家中豐厚的財力,廣交結友,真假統收。在這些真真假假之中,其穎異的天賦、濃酷的興趣、刻苦的鉆研,在祖庭陶冶、師友薰習、賓客闊論,才、學、識、財統備之下,使之年初逾冠,便練就了一副敏銳的眼光,具備了“目光如炬”的真才實學,頗為精通版本目錄之學和書畫鑒賞之術,并卓然具有異于常流的見解,為其在書畫鑒定上的發展打下了堅實的基礎,日后終于成為出類拔萃的書畫鑒定專家。其在1934年,僅20歲時即被聘為故宮博物院鑒定委員。1946年32歲時,再度被聘為故宮博物院鑒定委員。
父親1937年到1941年的日記,記錄了他23歲到27歲的生活狀況。其中不乏他和古玩朋友的來往及買畫的記錄。財資雄厚,出手豪爽,其成為北京上海古玩商追逐的對象。當年北京琉璃廠和榮寶齋的古董商經常帶了成箱的字畫南下,登門造訪。父親雖大氣,但又很細心,凡是買下的畫均有頗為詳細的記錄。從中可以知道他曾經擁有過的一些古畫和古籍及當年買下時的價格。父親年輕時的生活方式,給了他得天獨厚日積月累的廣深閱歷,使他盛名遠揚。母親記得,1940年她和父親去北京,在戲院看戲時,后排兩位長者在議論,“聽說上海的張蔥玉來北京了。”又說,“張先生對古畫如此精通,必五十出頭了。”母親聽后不禁暗暗好笑,張蔥玉就坐在他們前面,時年才26歲。
父親的獨到眼力,也使上海灘作假者心有余悸。他們最怕被父親看穿。有一位湯先生,是父親的老友。其造假技藝高超絕妙,能以假亂真,魚目混珠。每逢父親多日不見他,便知必是深藏秘處做假去也。故當時他們會盡量回避父親,以免起疑。一旦被問起,便推托回鄉下去了。但父親心中有數,只是心照不宣而已。父親二十幾歲,在南北古玩界便頗有名氣,儼然有權威之勢。
上個世紀30年代末,他將上海寓所命名為“韞輝齋”。收藏古籍與書畫,其中不乏稀世國寶。他收藏的古籍有得自其祖父石銘先生和伯父乃熊先生的,有得自松江韓代“讀有用書齋”及南潯蔣汝藻“密韻樓”的藏書,還有明景泰年間的時憲歷書,古法書,古書畫。珍貴名畫有唐朝張萱的《唐后行從圖軸》,周肪的《戲嬰卷》,宋朝易元吉的《獐猿圖卷》,金代劉元的《司馬猶夢蘇小圖卷》,宋朝的無款《百牛圖》,元朝錢選、李珩、趙雍、顏輝、王蒙等一大批古畫,到明代沈周、唐寅、文征明、董其昌、丁云鵬, 清代石濤、王時敏、王原祁、龔賢等的作品,就更多了。另有顏真卿的《竹山聯句》,歐陽修的《灼艾帖》,元初錢舜舉的《八花圖》,米芾的手書真跡,以及宋拓《蘭亭序》,內有近百名明人題跋,洋洋大觀。這些名貴之作,均是他花重金收藏,有些更是費盡周折輾轉而得。1947年鄭振鐸先生親自挑選紙張和印工,為父親的收藏編印出版了書名為《韞輝齋藏唐宋以來名畫集》。從父親所收集的古書畫可靠性來看,足以驗證當時其鑒賞眼力之高,學識之博。
獨特見解
父親在書畫鑒定上有他獨特的見解。1963年他過世后,文物出版社將他生前在各地鑒定書畫時,應文物、博物館界的要求所作的幾次演講整理成文,首登《文物》雜志1964年第3期。后又出版成冊,名為《怎樣鑒定書畫》,封面由母親親筆所寫。在此文中,父親首先破除迷信,剝去書畫鑒定中的一些神秘玄妙外衣,以科學的態度、辯證的觀點、通俗的方法,闡述了鑒定書畫的“主要依據”和“輔助依據”,“個人風格”和“時代風格”,以及印章、紙絹、題跋等旁證的主次關系,深入淺出,對鑒定的方向和方法有較明確的闡述。此文被認為是文物鑒定入門的必讀資料。并多處轉載,并一版再版,暢銷至今。1985年又由日本株式會社以日文出版。
對為人所贊嘆欣賞的倪云林的《獅子林園》、粱楷的《右軍題扇圖》等古書畫,父親不為其“大名頭”所震懾,堅持冷靜客觀地分析研究的一貫態度,指出其可疑之點,終于確定其均為臨摹而非原件。對南宋 《消夏圖》,原無款。在 《兩宋名畫冊》中,父親提出獨特見解,認為此畫究屬大幅創稿或是壁畫小本,雖不可知,惟必經殘缺,于數幅中僅存一幅耳。此說均認為頗為可信。又認為此圖畫法與南宋畫院不同,或出于金之人之手筆。此審鑒也得到同仁共認。對于《金明池爭標圖》是否為張擇端真跡,反復辯證,定為南宋人摹仿, 也是令人信服的。他為文物出版社出版的《兩宋名畫冊》所寫的說明,對宋代60幅名畫作了精辟的鑒定。以客觀實事求是的態度,不作輕率的判斷。
父親認為,作為書畫鑒定專家,要有一定的文獻史料基礎和考察能力。他認為與書畫鑒定相關的學識很多,如歷史、文學、藝術。他對題跋、題畫詩及尺牘等的深入研究是其中之一。父親是當代書畫鑒定家中在尺牘上功力最深、得益最多的二位專家之一。他藏有明人尺牘七千通。青年時,對一些冷僻人名,父親利用地方志(人物志、鄉賢志、名宦 志等)、登科錄、文集、碑傳和《千頃堂書目》等書逐一考證,故對明人極為熟悉。現我們還珍藏著“文革”中幸存的他親筆用蠅頭小楷抄錄的《明人名實錄稿》,上百頁薄脆發黃的紙上密密麻麻,字跡工整,筆畫清晰優美帥氣,按縣名省份,列出人名、字、號,生辰猝日,生平閱歷及著作,實為研究明歷史的寶貴資料。
父親曾對人說過,他小時學看畫是從看字入手的。為求更深體會,更從學寫字入手。對寫字入了門,看字也更深入。從字引申到畫,對繪畫用筆的迅速,用力的大小,筆鋒的正側,更易貫通。
現存父親的手跡除數十萬字的《木雁齋書畫鑒賞筆記》外,還有蠅頭小楷輯錄的《明人名實錄稿》。唯一的手卷是長六尺寬一尺的仿趙孟堅的《雙聯櫻桃賦》,現存于我母親寓所之中。
獻身文物
1950年,父親受聘于新中國文化部文物局,任文物處副處長兼文物出版社副總編。
父親在國家文物局任職13年,期間為文物事業做了大量艱苦的開拓工作。初期因原任處長徐森玉先生一直在上海,因此處里大小事宜均由父親主持。1952年,東北發現了溥儀帶去的《佚目》書畫,他立即組織調查, 參與制定政策,設法征購。后終于回歸故宮博物院。最初父親在北京最忙最艱巨的工作是籌備故宮博物院繪畫館。
父親當年主管鑒定收集失散的書畫文物。那時在北京北海南門的“團城”上,與數位文物精英如鄭振鐸、王冶秋、啟功、謝稚柳、徐邦達、朱家晉等先生,仔細研究商討在東北流散而泛濫在市面上的故宮書畫。上世紀60年代初,國家文物局委派以父親為首,加上謝稚柳先生、韓慎先先生組成的三人專家鑒定組,從北京經天津、哈爾濱、長春、沈陽、大連,跨越河北和東北三省,過目書畫十萬余軸。其中發現了許多湮沒已久的歷代珍品,及時搶救了大批寶貴的文物。同時也鑒別出了大量偽劣品。父親當時曾提出,如能將這些有代表性的偽品集中陳列,舉辦一次假畫展覽供探討研究,不失為學習書畫鑒定極佳教材和最直接的入門途徑。
上世紀50年代后期,父親已著手實施一項無論在當時或現代均可謂十分巨大的工程,即整理平生所見古書畫匯錄,編一部史未有過的100萬字以上的中國歷代書畫鑒定工具文獻的宏大計劃。他完全根據手邊的資料及腦中記憶,列出所見書畫名跡的目錄,按歷史朝代順序編排,對每一件作品的名稱、內容、尺寸、質地、印鑒、題跋等項逐一詳細記錄,并分別逐件加以鑒定評論,每件作品均注明作者考證、收藏人、單位和出處。原計劃記錄六千余件,惜因父親1963年病故而終輟。這樣龐大的手工注錄工作,父親只有在上班工作之余有暇時進行。進入1960年代,遇三年困難時期,紙張都不甚易得,只能用顏色黃灰、質地粗劣的不同薄厚的橫格稿紙做豎行來寫。當時家居北京東城南鑼鼓巷,與發現北京猿人的裴文中先生同居一院。家居簡陋窄小,他的臨窗紅木書桌上總是堆滿了各種線裝書籍、資料、稿紙,有時多得只能堆在地上。每天下班晚餐后,即伏案埋首于書堆中,直至夜深。但因為每晚又多有來訪者,父親不得不停下手頭的工作。記得當時常請父親看畫的有海軍司令肖勁光,交通部長章博鈞,孫大光等。最常來的客人中有住臨巷的啟功,還有王世驤、徐邦達、劉九罨等當今名家。尤其啟功與父親的談笑風生,最生動有趣,內容大都是文化逸事, 如果鑒賞到一幅好畫,父親總是愛不釋手,久久把玩,仔細研究。每晚待客人走后,父親才能又繼續工作至深夜。到父親因病動手術過世時,累計完成的稿件已達幾十萬字。雖然父親沒有完成他的宏愿,所幸如此龐大的稿件在“文革”中得以幸存。父親對具有收藏價值的藝術品有先天的靈感和一貫嚴謹的態度。記得不知是誰的一幅早期現代抽象派的畫,父親也掛在墻上仔細研究。
父親的高才博學,可惜我兄妹無一人繼承。至于孫輩,更因成長于異國而知中文甚少,對祖父、外祖父更是一無甚解。此乃不肖子孫也。
(本文發表有刪節,作者系張蔥玉子女,由張貽文主筆。)作者聲明:
父親過世之時,我兄妹均未成人。故對其經歷知之甚少。其在文物書畫鑒定上的成就更不甚了解。
此文多處查閱于報章雜志書刊的評價和報道,部分參考于宋路霞所著《張靜江張石銘家族》一書。凡文章有誤之處,均由我個人負責。
張貽文
來源:東方早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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