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許多事,似乎總是冥冥之中命運所安排。1972年下半年,我被“充軍”分到江南水鄉一個偏遠的小鎮文化站工作。說是小鎮,印象中只是一個大村落而已。一條百米多長的巷街,外加散落的一些農舍,睛天塵土飛揚,雨天滿是泥濘。當時正是文革中后期,這里給我的印象只是貧窮與臟亂、偏僻與落后,但小鎮民眾的純樸與無爭的氣息,比起外面世界“階級斗爭”的紛擾繁雜與自我折騰來說,這里倒有一種平靜與淡然。
第一次來小鎮,記得從縣城坐了很長時間的輪船,傍晚在一個寬闊的水面下了船,后沿著一條約二華里長的狹窄小埂走著。時值深秋,細雨濛濛,印象很深的是,我撐著一把黑色的雨傘,一陣狂風夾著雨點襲來,將我連同行李與傘一下掀到埂下,臉上身上全是泥濘,后來在同行的幾個鄉民的幫助下,才順利走到鎮上。
這個鄉鎮文化站原來的那個人已調離,一所破舊的屋子,上面有一小閣樓,后門臨著丹陽湖大堤,堤外枯水季是一片荒灘,上水后一片汪洋。據說這屋子原是鄉鎮醫院,隔壁鄰居是一位眼不太好的老太和她的一個孩子,人們告訴我,她的丈夫文革初期就在老屋旁吊死。夜晚昏暗的燈光,加上后門湖面漆黑一團風刮蘆葦雜草的聲音,有時還有小黃狼大搖大擺從堂屋穿過,剛開始內心真有點懼怕,好在常有鄉民們來看望,時間一長膽子練大也就無所謂了。小鎮雖小,倒也齊全。有小醫院(另外重建的),還有小中藥鋪,一個小百貨店等,我在這小鎮上前后呆了近四年時間,這中間也發生過許多有趣的事,幾十年過去了,許多事早已淡忘,但給人畫素描速寫的事,有些至今還留在記憶的腦海中。我的素描速寫本來就畫得不錯,在學校就被人視作是走“白專道路”的典型。在鎮上的幾年時間,我想用筆畫農民總不會錯,那時整天喊的就是要表現工農兵。有時我會身背畫夾,帶著簡單的干糧,單槍匹馬,一連幾天在周邊農村畫風景畫人像,時間一長也在當地有點名氣了。當時小鎮還沒有照像館,許多人要照一張像,還得淌著水路,到幾十公里外的縣城照像館去照,相當費事。記得有一次,幾里外村子里的一位姓王的大娘,她專程來找我畫像,我花了二個多小時,非常認真地為她畫了一張頭像,因為畫得很象她,老大娘特別開心,左謝右謝帶著她的畫像滿意地離開了。誰知過了幾天,在我的屋內一下來了好幾個老人,都說想請我畫像,還都帶了一些雞蛋,當時沒辦法,我只得放下站內的一些事,一個一個排著為她們畫,直到晚上很遲很遲才畫完。類似這種事記得發生過幾次,現在想想覺得挺有意思。
另有一件印象很深的事,小鎮上有少數人以湖上船業為生,一天一位年青的船工來找我,說他父親年紀大了,病了很長一段時間,現在看來不行了,老人一輩子沒照過像,家人很想在他過世后,留下一個影像給后世子孫看看,也是一種紀念。聽他說后,我未多加思索,背起畫夾隨他去了。見到老人后,他已處在彌留之際,原來我認識,還曾乘坐過他的木船。他的形象也曾給我留下過很深的印象,古銅色的皮膚,高大壯實的身板,大臉膛,真象山東大漢,記得有一只眼睛不是太好。他平躺在床上,好象還未完全斷氣,但已沒有意識,眼睛緊閉著。我拿起筆,對著已失去往日豐滿形象即將過世的蒼白瘦削的面孔,憑著以前對他臉形的記憶與感覺,一鼓作氣,迅速畫完一幅頭像,他的家人看來還是滿意的,一再表示感激。兩天后老人就走了,已有80多歲,在江南小鎮,這類喪事也算紅白喜事,他的家人給我捧來了十個煮雞蛋,以表示感激之情。小鎮最熱鬧的時候是清晨,各類湖中捕撈的魚蝦螃蟹及村民自種的蔬菜,擺滿了巷街兩邊。文化站的斜對面,是小中藥鋪,鋪主我記得叫楊克牛,人們稱他小老板。我為這個小老板畫了一幅素描像,因畫得逼真,他特別高興。第二天清晨,他就從巷街上買了一大串大螃蟹,至少有十幾只。傍晚時帶著一個助手來到我這里,煮熟螃蟹后,,三個人花了一個多小時踢出了全部的螃蟹肉,煮滿了一鍋蟹糊,滿屋溢香,弄了一小勺吹涼后嘗了一下,其鮮美可口是上等宴席上也難以吃到。為了使蟹糊涼得快,我雙手端起鐵鍋準備移到風口處,誰知鐵鍋過燙,我一失手鍋落到地上,蟹糊全潑在泥巴地上,覆水難收,我很懊喪,忙了半天白費了。而他倆在短暫的不知所措后,馬上笑著安慰我說:“潑糊消災,明天再買來搞”,果然,第二天他們又買來螃蟹重做蟹糊。這件事印象特深,小老板已死去好多年了,在這里記下這件事也是對他寄托某種懷念。
那幾年雖然條件差,回憶起來感覺過得還是愉快的,但是畫素描速寫也發生過令人尷尬的事。那不是在小鎮,而是休假回縣城,一位建筑服務隊的年青工人認識我,我記得他的父親是扎匠,就是專門編扎為祭奠死者而燒的房屋財寶等,紙糊得漂亮而逼真,當時我認為那也是一種藝術。這位年青人請求我畫一幅他自己的素描頭像,我認真畫了一幅送給了他,他也很高興。不幸半年后,這位年青人游水時不慎淹死,出殯時他父母面對我幫助畫的他兒子的那幅已裝鏡框素描像,當著眾人的面哭著說:“就怪那個畫畫的,畫這張像勾走了他的魂靈、、、、、、”,他們只是說說而已,后來并沒有找我。對那個年青朋友不幸淹死,我也感到傷心,人們告訴我年青人父母哭訴的話語,至今我一直沒有忘記,現在想想,也可以理解,那個年頭,父母對心愛孩子的突然離世,傷心欲絕時說的話有什么錯與對呢?!人生如同夢幻,轉眼近四十年過去,今天回顧那段經歷,也有很多感嘆。幾年時間,估計在農村至少畫了一千多幅素描速寫,頭像最多。光陰荏苒,經過幾十年歲月的風風雨雨,這些畫作除了送人外,還有許多已經散落與丟失,包括自己很喜歡的一些作品。不過,現在手邊還保留有一百來幅,它也見證了自己艱難而坎坷的藝術歷程,當年所畫的那些老一點的人,基本上已經過世,我也從一個小青年變成今天一個小老頭了。好象從1983年以后,我就再也沒有畫過對著真人寫生的畫了,80年代中期完成的一批墨筆頭像及后來的一批彩墨頭像,基本上都是憑記憶、想象與某種觀念畫出來的,這與自己在農村那幾年的生活也有直接的關系,鄉親們的不同面孔與音容笑貌已深深刻印在自己腦海深處。也許人們不太相信,一個如此熱衷于畫寫實的人,自80年代中期后,一頭扎進對抽象水墨藝術的實驗與研究,至今仍癡迷不悟,這也許就是命運對自己的一種捉弄吧!
杭法基2010年3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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