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叢芹
開篇就說“畫如其人”,在今天這個物質至上、娛樂至死的艷俗氛圍中,很多人會不以為然。但如果不是立足于助教化、成人倫的道德論立場,而主要從一個自由人做人的最真實情感、最基本素養出發,說中國畫畫家的精神氣局與作品境界格調有內在相通之處,我不知道有沒有人能找到否定它的理由。可以說,不同中國畫畫家,因學識、修養、品性的不同,其作品呈現出的面貌也各異,縱然著意模仿,也難以做到氣息相同。故郭若虛早就有“氣韻非師”(《圖畫見聞志》)的慨嘆。
錦勝老師是平和溫雅之人,聲音、舉止無不謙恭和悅,他筆下的云山亦如謙謙君子,澄明磊落,氣象清新。石濤云:“尺幅管天地山川萬物,而心淡若無者,愚去智生,俗除清至也。”(《苦瓜和尚話語錄》)中國文人一向視山水畫為澄懷觀道的理想場域,自王維創辟水墨山水以來,其內涵不斷得到拓展,水墨山水不僅可以澄懷觀道,其創作亦是參透生機、化育心靈、淘養品格的路徑和手段。人與畫的關系如影隨形,觀畫亦是觀人。錦勝老師才高出類,其筆下的山水渾樸自然,看似平靜,實則嵐氣蒸騰,胸臆蕩漾,細加品賞,內蘊方顯。
搜妙創真與動靜相參 錦勝老師勤于寫生,他八登黃山,四上匡廬,三游三峽、桂林,兩寫華山、泰山、峨眉、張家界,又過青城山,游九寨溝,登雁蕩山,走西雙版納,搜妙創真,積儲豐厚,故其筆下的山川生氣勃郁,變化無窮。黃葉村稱贊其《山韻》“得天地造化之功”,這與一味注重筆墨技巧和圖式的紙上山水是不同的。多年的游歷、寫生和感悟,使其創作從物形、結構到境界,都根據不同對象的形質特點進行營造,絕少概念化、程式化的安排,同時又提升、轉化為厚重、儒雅的氣質,包括為藝的寬闊心胸和真摯態度。他畫的山巒,并非獵取山的詭譎姿勢和狂怪形態,而是寓奇于正,山姿厚重穩健,顯現出固有的正大氣象。而這正大氣象又是依靠渾厚、綿密的筆墨線條積疊、交織而成,每一座山峰的結構、節奏、肌理、走勢以及濃密、輕淡、蒼茫的視覺感受都是通過線條墨色來體現的。仿佛山水的每一寸地方都經畫家的腳步丈量過,每一塊巖石都經畫家的手摩挲過,其呼吸亦與山林之氣相交流,故其筆下的山水自然真切,而又情與景合,令人幾欲走進。用綿密之筆創造正大氣象,還表現在筆墨氤氳的獨特手法上。觀其畫,山陰處水墨濃重,且氤氳流動,這形成了“虛”,與山陽處之明確線條結構形成的“實”產生對比,而蒸騰飄渺的嵐氣、氤氳淋漓的墨氣與山的穩健形成動靜對比。特別是近處山體筆墨厚重華潤,水墨滲化,真氣流動,寓動于靜,動靜相參,天機畢現。自杜甫一句 “元氣淋漓障猶濕” 道出水墨山水審美向度以來,無數畫家在水墨氤氳上做出各種探索,但與一些人采用潑染、浸漫等方法不同的是,錦勝老師的筆墨氤氳,妙在通過筆跡墨痕的并置、交滲,形成墨中有骨,顯示出“混沌里放出光明”的蔥蘢、渾成、酣暢和厚實。而由穩健、氤氳、混沌等所達到的靜穆,則依托于畫家認知的充盈、體悟的透徹、思想的澄明,是一種出世的淡定和入世的悠然。據此,畫家將生命結構與筆墨結構對應起來,并通過虛實、明晦、陰陽等傳遞出厚重、拙樸和博大,展現出靜穆之中具有的強勁張力和深層流動,那是自然的生機和畫家生命的活力。此外,畫家還善于通過山的沉穩、安詳,懸瀑、溪流的飛濺、奔流來表現動靜有致的自然神韻和心中詩意。如《高巖列碧鮮》《云翻一天墨》《泉聲出翠微》等都令人神往。
云煙妙寫與本體堅守 有人說,中國的山水畫就是在做一種“云煙”的游戲,此話雖有偏頗,實則點到了微妙之處。山水如人,人無真氣則死,山無真氣則荒。山巒蔥郁與霧靄云煙互為表里,山水的精氣神才能活化,因此,畫云煙便是表現山水的靈魂。韓拙說:“凡云霞煙霧靄之氣,為嵐光山色,遙岑遠樹之彩也。善繪于此,則得四時之真氣,造化之妙理。”(《山水純全集》)可見,善繪云煙是進入山水畫堂奧的秘徑,其中的關鍵是畫出云煙的“動”。錦勝老師畫云煙不同于傳統以線勾勒形態走勢的方法,而是深入體會云蒸霞蔚的“蒸”和煙云變換中的“變”,他筆下的云煙無定形,并注重云海吞吐時的顯隱變化。如《句溪塔影》中薄霧籠罩水面,水中山峰倒影似隱似現,霧氣蒸騰,變化飄渺之態油然而生,真正體現出“筆不到意到”的神奇。《山色空濛欲翠流》《新安山水畫廊》《云橫嶺外千嶂遠》《千峰萬壑》等畫中,煙光霧靄的氣勢得到充分刻畫:時而霧如紗帳飄過山峰,山石鱗次櫛比,清晰可見;時而茫茫一片,涌動于山澗,幽深空闊。顯然,他對云霧進行了深入觀察,并汲取西畫表現質感的養分,拓展了水墨山水在寫實、寫真上的界限,取得了顯著效果。近幾十年來,在傳統藝術繼承與創新問題上,中國山水畫受到的沖擊、震蕩是強烈的,一方面傳統的深厚積淀形成了強大慣性,另一方面視覺藝術的突變與多變又催逼山水畫形式的變革,許多畫家陷入突圍的焦灼,在短短十數年間分蘗出多種流派,歸攏起來,可大致分為三大陣營:著力于形式變革的“現代派”、注重繪畫意境和筆墨修養的“傳統派”以及將時代氣息與藝術傳統有機結合并汲取西畫養分的“新古典派”。注重形式變革的山水畫多在材料、技法、手段上做文章,甚至與影像技術結合,在一定意義上消解了山水畫明性暢神的文化內涵。一味注重意境和筆墨修養的山水畫,往往又因恪守傳統法則而失去鮮活的時代感受。而既堅持筆墨、意境的本體特色,又結合自然特點、時代特色并汲取其他養分將其變化、提升、翻新,則是執兩用中的選擇。錦勝老師的山水畫自然屬于第三種類型,而這個時代的名家、大家大多數會從這個陣營中走出。
理法為重與神趣為歸 傳統中國畫講求詩書畫結合,而形式上的結合卻在其次,重要的是對畫家個人文化修為的強調,因此視覺表象的展現始終讓位于“澄懷觀道”的精神訴求。對于山水畫來說,畫家識見、胸次、情懷等個體條件往往對畫境、意趣的營造和表達起著決定性作用。正如郭若虛所說:“人品既已高矣,氣韻不得不高;氣韻即已高矣,生動不得不至。”(《圖畫見聞志》)在錦勝老師的畫中,處處可體察到閑雅和用心的合一、真知與神趣的交融。他筆下的山水不求狂怪,不唯氣勢,而以情境與神趣為重,因而,遠觀全景,層巒疊嶂、層次豐富、空間深遠,峰巒疊翠、飛瀑流泉,無一處不追逼造化妙理;近看局部,則筆清墨妙,行止自如,形質神趣,極耐觀瞻。如《高巖列碧鮮》《云翻一天墨》《云開流水凈無塵》等都是佳構。黃賓虹說:“畫有初觀之令人驚嘆其技能之精工,諦視之而無天趣者,為下品;初見佳,久視亦不覺可厭,是為中品;初視不甚佳,或正不見佳,諦視而其佳處為人所不能到,且與人以不易知,此畫事之重要在用筆,此為上品。”(《黃賓虹畫語》)顯然,錦勝老師深思此理,深解密奧,幾十年的筆墨耕耘,重在貼近自然、抒發生機。他的畫特別是所寫大山大水,壯闊沉雄,筆墨蒼潤,構圖新穎,以理法為重點,師以神趣為旨歸,形成了雅正樸茂,明潔精微,意境深遠的個人風格。
錦勝老師為什么能夠在堅守中創造,且能智妙入神,除了前面所說的性格和悅、心胸澄明,故能吸納包容外,與他深厚的傳統功力也分不開。其傳統文化的修養表現在多個方面:于書法,曾隨尉天池教授研習,且多年臨池,對隸書、行書體會尤深。于詩文,早年曾向宛敏灝等名家請益,又與好友劉鋒杰、吳家榮等著名學者交流切磋,故在繪畫理論研究方面時有成果發表。于繪畫,他是20世紀80年代的山水畫研究生。導師王石岑教授是當代藝術大師黃君璧先生的高足,新新安畫派的代表畫家,詩畫書俱精,20世紀五六十年代即馳名山水畫壇,其80年代初期的作品,個性鮮明,風格獨特,一派大家氣象。錦勝老師除得到王石老的悉心傳授外,還得到過陸儼少、孔仲起等先生的指點,其對傳統認識、體會、把握的深度、精度和高度可以想見。而正是由于比較全面的文化修養,才使其力行而不惑。人們常說,少年畫才氣,中年畫功力,老年畫修養。張潮曾以“隙中窺月”、“庭中望月”、“臺上玩月”比喻少年、中年、老年的讀書,并說“皆以閱歷之淺深,為所得之淺深耳”(《幽夢影》)。錦勝老師才氣、功力、修養、閱歷四者都有了,而“源深者流長,表端者影正,則學造乎妙,藝盡乎精”(《山水純全集》),可以說,他具備了開拓更高境界的全部條件。祝愿他為自己寫心,為時代寫神,也為畫史添加閃亮的磚瓦。
(作者為蘇州大學藝術學院教授、美術學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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