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范迪安
張家界是一個讓畫家想來又不敢輕易來的地方,我記得當年吳冠中先生對我說,“張家界好看難畫”,吳先生是張家界這個自然景觀藝術之美的發現者、創造者和傳播者,張家界因吳冠中而更加聞名,但張家界景色的豐富性,又非一種藝術視角足以表達。
我曾經在20年前很簡短地游覽了張家界。當時未及動手寫生,但是張家界給我留下的印象卻非常深刻,因為它有自己獨特的景觀結構和自然氣象。當時在朦朧間感覺張家界的山水跟其他地方的自然山水不一樣,跟歷史上許多畫家作品中的山水也不一樣。在云霧漫繞之際,張家界的山是漂浮在空中的,似乎應該只畫山峰,不畫山腳,讓山水漂浮起來。后來美國電影大片《阿凡達》出來了,給我帶來很強的刺激,他們借助張家界的山水素材,用數碼技術畫出了“太空山水”,或者說山水的太空——這就讓人覺得在似曾相識之外,還有幾分驚喜和驚奇。所以藝術永遠是藝術的眼光、藝術的表達和自然的風景之間的一種博弈。張家界難畫,就是因為已經有大量的圖像形成了固定的格式,因此到張家界寫生,我想很多人都愿意尋找新的角度,特別是從外圍看山看景,避免“身在此山中”的迷惑。面對張家界或者所有的自然山水、田園風光,每個畫家都應有自己的視角,這些年來,在中國油畫界,有許多畫家同仁正越來越注重把寫生和寫意結合起來,畫出自己的感受。
先說寫意,中國油畫經過了100多年的傳入、引進與普及,到了二十一世紀,當然應該更寬闊的走中國自己的路。我曾經說過,中國油畫不僅要姓“油”,更要姓“中國”。也就是說要在研究吸收西方古往今來各種油畫流派風格包括創新等的基礎上,更多地尋找對中國山水、中國大地的表達。在自己大地上的家園里,在自己腳下這塊堅實的土壤上升華自己的感受。這里面說大的可以包括文化自覺或者說文化關切,說小的就是自己面對真山真水的真情感,所以油畫的寫意應該是中國油畫的一條必然之路。當然油畫可以有不同的風格存在,有不同的觀念支撐各種風格的探索,但是就寫意而言,它應該是中國油畫的應有之義。作為一個有著不間斷藝術歷史的大國,多少年來貫穿在中國繪畫、包括書法、建筑等等視覺藝術,甚至包括所有的文學藝術的各種題材和門類,都貫穿了寫意這條主線,也可以說寫意是對中國文學藝術特征的一個總體概括。這是一個大的、方向性的、取向性的課題,中國油畫在當代更多地朝向寫意的方向去探索,我覺得這是很有價值的,它至少可以修正和糾偏我們許多年來總是吸收外來風格的被動狀態。寫意既包括了藝術精神、藝術觀念和觀察世界的方式方法,也包括了在油畫上的藝術形式探索。而所有的這些探索,我認為它最直接的價值是會使畫家自己的風格面貌擁有這個時代總體的學術方向。
寫意是一個大的方向或者維度。在這個維度里所展開的,自然是畫家自己不同的經驗和具體的語言關切。由此寫意油畫最重要的價值和意義就在于把文化關切與對油畫本題的關切兩方面更加有機地結合起來。當然在寫意和寫生之間也有許多話題值得探討,寫意和寫生兩個詞都以“寫”字當頭,一個講“生”,一個講“意”,嚴格來說它們的內在是共通的,所以寫生和寫意又有相互交集、統一性發生的可能性。不見得所有的寫意畫家都要到大自然中去寫生,但是寫生肯定是不斷錘煉自己意向表達的重要方式。至少我自己有這樣的體會。面對大自然,每個人都在用自己的眼光去觀察、思考,大自然可能有萬千氣象讓人感動,每一幅作品只能取其之一,由此在自然面前的感受,尤其是在自然面前形成自己提取物象的方式方法,進而組成畫面的結構語言,我覺得這對于推動油畫的發展,至少使得中國油畫避免現在大家都有同感的過分照片化、圖像化,特別是數據圖像化的弊端與傾向,有很現實的意義。寫生應該是寫自然之生機、天地之生氣,如果能夠把握好這一點,意也就在其中。很多油畫家同仁這些年來堅持走向大自然,堅持把自己的工作室設在田頭和山腳下,設在具有濃郁的泥土芬芳的各個地方,這是中國油畫界一個很值得關注的現象。
在寫意這個大題里,自然而然要承續中國自己的傳統,這個傳統不僅僅是水墨畫或者中國畫,也包括了中國書法、音樂、詩詞、戲曲等等總體的文化傳統。就寫意油畫而言,它的知識、營養、修養的支撐應該是整個中國文化,特別是中國文化中早已被總結概括出來的那些重要的學理。在中國幾千年的寫意大系里面,我們可以看到先秦、漢唐、宋元、明清不同時代的風格。這說明寫意這個領域雖然已經高峰壁立,似乎難以超越,但是它仍然有足夠的資源支撐,今人應該能夠建構具有時代性的寫意風格。這就需要藝術家同仁們把寫意當作一個研究性的課題,從浩瀚的傳統中,從中國文化的靈山道海之中尋找那些與自己的性情和理想更加內在契合的因素,從而把傳統的藝術精髓有機的融合在自己筆下。
中國古來的繪畫理論、書法理論講風骨、氣韻、格調,強調大自然的萬千景象與人的精神品格、人的精神氣質或者說精神個性之間的關聯。什么樣的性格就可能看到什么樣的山,看到什么樣的山可能在畫面上體現什么樣的性格。在這樣寬廣的維度上,現在需要的是進行更多的提煉和升華,使得中國寫意內涵與油畫的表達形成更多的內在關聯。由于油畫從西方傳來,在前現代與上溯的古典時期,基本上是一個具像的或者寫實的系統,主要是以比較科學的空間色彩和明暗來形成它的視覺造型體系。進入現代以后的100年,整個西方以抽象藝術為主脈,或者說景和物的退場導致了人的主體、主觀更加的張揚。在西方的正反兩級變化之中,我們自然可以學習和借鑒許多經驗,但是當我們反身面對中國巨大的寫意文化傳統的時候,我想在中國油畫界或者美術界出現的事物不應是一種斷裂式的變化,而是更加有機的、更加內在的進行融合、轉換與創新。現在有許多畫家同仁都參加到這樣的研討當中,我相信這樣的討論會展開更多的話題,不僅在油畫的語言體系里面來探討,而且在寫意處于當代文化這個大的主題環境下,通過與文化、哲學、歷史等界別的學者、專家們交流,形成對寫意這個命題更加深入的理解,在更高的學術層面的共識中形成各自的發展。
這次“千年文脈,岳麓雅集”活動從寫生開始再進入到桌面的談論和交流,使理論上的探討和畫家在實踐中獲得的經驗形成更好的關聯,很有新的“破題”意義。當然對于畫家們來說,每一次走向自然,其實都是一次新的開始。大自然萬千氣象,每一處風景都有天工開物的根源,特別是有自己的自然相貌與特征,也包括被我們所感知的文化內涵,也就是風景的文化性。走進張家界,相聚岳麓書院,只是一次我們感受南方風景和文化的機會,更重要的是促使我們在自然面前保持一種盡可能開放、放空的心境。
古人講“空故納萬境”,移到視覺的畫面上,可以說,正是因為有自己胸中心靈的回歸,回歸到最樸素、最真誠、最沒有負擔的狀態,他的筆下就有可能出現與自然的萬景在精神上相契合的藝術萬境。
(范迪安,中央美術學院院長,中國美術家協會副主席,中國文藝評論家協會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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