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黃賓虹《水墨山水》

黃賓虹行草書《虹廬畫談》(局部)

黃賓虹《萱花》
樸厚內美,終得自在
紀念黃賓虹先生誕辰150周年觀展手記
顧村言
齊白石與黃賓虹年歲相近,有“南黃北齊”之稱,其實都是南宗一脈所出,如果以禪宗喻之,白石翁大概算是頓悟者,而賓翁大概算得是漸悟者,純以學養勝,筆墨間則積而又積,至暮年則又由漸悟而至頓悟,新開出一片世界。以此次展覽的暮年書法《虹廬畫談》而言,用筆生澀古質,與九十多歲時的焦墨山水相通,滿紙蒼茫,一片風神,賓翁于此終得大自在之境了。
品讀黃賓虹與走近黃賓虹,均非易事?! ≌擖S賓虹高妙之文極多,以自己之淺薄,更不敢妄談,不過因觀紀念黃賓虹150周年大展心有所會,聊作札記而已。
以山水而論,其作品或一片渾融清韻,幾如天成,讓人驚嘆莫名,不忍離去;或亂筆紛披,不知所以,以至于讓人有“不會畫”之疑,然而其拙其樸以及一種內里的大自在卻又過目難忘:這當然是一個執拗的老者,一身的執拗脾氣,一身的嶙峋骨力。
這才又想起黃賓虹的畫——全無一絲媚俗,不衫不履,歪歪斜斜,實則內美充盈,就像賓翁寫生時的那張留影,高高地立著,似乎有些梗,直愣愣地看眼前的景,兀自畫手中的畫。其實長衫飄然也好,蓬頭垢面也罷——賓翁所寄或是剝去所有的偽飾,直見本心。
一
近現代大家中,齊白石與黃賓虹年歲相近,二人也有“南黃北齊”之稱。其實都是南宗一脈所出,如果以禪宗喻之,白石翁從民間而來,參以文人熏陶,大概算是頓悟者,天生神力,且純然一派天籟,而賓翁大概算得是漸悟者,純以學養勝,筆墨間則積而又積,至暮年則又由漸悟而至頓悟,新開出一片世界,二翁相似者,則皆是一片真意,見出本心。
黃賓虹終其一身自認是學者,早歲意氣風發,參加革命黨、入南社、辦報,風風火火,而后期則一輩子堅守文人內心,耐得寂寞,走自己認定的路,全然不管外面的鬧騰與浮躁——而其之所以成為畫家,則在有意與無意之間,這從他于東坡的畫論中摘出“士夫畫”三字為自己歸隊可見,骨子里,他與彼時所自認的所有“文人畫家”是想拉開差距的。解讀賓翁,尤須注意其文章畫論,尤其是“古之士夫,道藝一致”八字——這對于當下的藝術界以及托文人畫以欺世盜名者可謂是當頭棒喝!
對于何為真畫,賓翁有言云:“畫有三:一、絕似物象者,此欺世盜名之畫;二、絕不似物象者,往往托名寫意,亦欺世盜名之畫;三、惟絕似又絕不似物象者,此乃真畫。”
借用此一“絕似”說,私意以為,中國之真畫者于畫“惟寄意又絕不寄意者”,或可真得畫之精神。“惟寄意”,是說到底還是寄于畫的,而絕不寄意,則其內心深處的寄意,又絕非一畫,而在于中國文化與世道人心之所寄——此即賓翁所言:“竭力追古,遺貌傳神,成一家法,傳無盡燈,其與韓、柳、歐、王有功古文辭,無多差別。”
而師法賓翁,尤當師其求道之心與人生寄意處,而非徒摹其跡。
在當下的藝術界,因市場大熱,商人逐利,“黃賓虹”似漸成時髦,這也導致誤讀黃賓虹者層出不窮,恰如畫家了廬此前所言,這“導致全國山水一排點一排黑,且這種現象還在不斷泛濫,最令人惋惜的是把原本很有才氣的學子和有相當筆墨基礎的畫家都淹沒其中。這也是對黃賓虹藝術的誤導”。
現在的畫家無賓翁之學養并不奇怪,關鍵在于是否有求道之心,寄意到底何在?然而讓人奇怪的卻是一些畫家(尤其是北方個別畫家)全無賓翁求道之心,或受李可染影響,或眼見得“黃賓虹”大熱,刻意摹寫其跡,滿紙臟膩,粗穢不堪,真有所謂“畫虎不成反類犬”之語,而尤讓人驚異者,則在于到處炒作,搖唇鼓舌,以師法賓翁與傳人自居,動輒標以巨價,與賓翁人格與藝術相較,則相距何啻天壤!
2015年是黃賓虹誕辰150周年、辭世60周年,春和景明之際,在黃賓虹晚年所居的西子湖畔,“畫之大者——黃賓虹生平展”、“山色渾融——黃賓虹設色山水展”、“另一個藝術世界——黃賓虹花鳥畫展”、“舒和之致——黃賓虹書法展”四項大展(2015年3月25日-5月18日,浙江省文化廳、中國美院、浙報集團等主辦)在浙江省博物館孤山館區、黃賓虹藝術館同時舉辦,在北京,中國美術館主辦的“渾厚華滋本民族”(2015年4月4日-5月10日)也開幕不久。尤其是浙江博物館,因黃賓虹辭世后,其書畫作品及所藏書籍文物等萬余件均全部捐獻浙博,此次大手筆辟出四大展覽,很多作品均是第一次得見。
以山水畫而論,賓翁之山水畫作近年來在上海、杭州等地多有品讀,浙博此前先后展出“元氣淋漓”、“夜山雨山”、“焦墨山水”系列等,而此次的山水畫則為“設色山水”,除早期畫作外,晚期的畫作多是未落款的半成品甚至草圖,無款無印居多。
二
展覽的第一幅作品名《夜色輕舟》,無年款,題詩一,署款“濱虹生質”,當是黃賓虹60歲前臨撫名家之作,尚無自家面目,似有董其昌空靈通潤處。黃賓虹兒時就開始對家藏書畫“仿效涂抹”,早年受“新安畫派”影響極大,后又臨宋元明諸家,對王蒙、倪瓚、吳鎮、沈周作品感興趣。多年前曾讀過賓翁早年擬倪瓚之作,畫面當然是清疏渺茫,然而線條則質樸多于清逸,讓人想起沈石田之師評石田臨倪瓚之語。黃賓虹所臨的古人并不盡如人意,而他在40歲到60多歲的畫稿中,其實也是看不出自己的面貌——他一直在摸索,這當然是對的,中國畫本來就是晚熟的,當下之畫家,病在一開始便以“創作”二字橫亙于胸中,底子沒打好,便又忙著“創新”與“自創風格”,殊不知,所謂的“創新”其實是學養所積自然形成,絕非刻意所求得,而“創作”與“創新”二詞也不知害了多少人。
黃賓虹有:“舍置理法,必鄰于妄;拘守理法,又近乎迂。寧迂勿妄。”其詩又有:“師古未容求脫早,虎兒筆力鼎能扛。”此語其實只可為知者道也?! ↑S賓虹真正開始形成自己的面目則在巴蜀之游后,上世紀30年代的“青城坐雨”與“瞿塘夜游”讓其悟得筆墨之道。漸漸從新安畫派的疏淡清逸轉而學習黑密厚重的風格,在壯游山水的同時也創作了大量的寫生山水,頗有石濤“搜盡奇峰打草稿”之意。
展覽中的一幅未署任何題跋的《水墨山水》真是精品,用筆恣意,漲墨隨心,尤其是焦墨渴筆,生澀凝練,具張力,極有石濤之魂。
《水灣寫生》、《山游歸來》、《惠林寫生》均是其“紀游”之作。在論及寫生時,黃賓虹說:“至若寫生,但求形似,畢竭工力,而我之精神性靈皆凝滯于物,直與髹工何異?”在他看來,形似其實是一個大忌,一昧地追求形似會落入“凝滯于物”的圈套,而必得超然一些,發揮“我之精神性靈”——換言之,此正是一種超脫功利的寫生態度。
另一幅《水墨山水》無論是氣韻、用墨、用筆、布置均奇而又奇——整幅畫一氣呵成,均是以草書入畫,線條如奔涌澎湃,士氣揮灑若無法遏阻——真有一種大旋律在。
黃賓虹曾自己制墨,于墨法精研至深,稱之為古今之墨法大師亦無愧色。1934年黃著《畫法要旨》,在解釋筆法的“平、留、圓、重、變”后,又有“濃、淡、破、潑、積、焦、宿”七字墨法,后又“漬墨”法,晚年畫焦墨山水且提出“亮墨”法,展覽現場的不多幾幅焦墨山水,均以極濃黑的墨線恣意以巨大的力氣寫出,畫面乍看一片混沌,然而留白、用筆均自然融洽,線條里似乎聽得到一種痛痛快快的呼吸聲與喘氣聲。
所有這些水墨山水,所重者無不建基于筆墨與文脈,所謂“蘇、米書法入畫,始成雅格,斯為正軌”。
《淺絳山水》,以濃墨為主,淺淡設色,一片渾融。此一系列于石溪、石濤取法尤多,即其所云:“石溪、石濤于設色雖多不注意鮮明艷麗,而于筆墨氣韻特別講求,雖渲染墨氣有瀋出者,亦不傷雅,反得天趣。”
如《柳村歸艇》圖,無論是結構還是用筆,似都有借鑒石濤《淮陽潔秋圖》處。
黃賓虹的青綠山水并不多見,悠游自在,不滯于物,全無工氣。其自題青綠山水中有:“晉顧長康傅色以濃彩微加點綴,不求暈飾,是為士大夫畫丹青所祖。唐大、小李將軍之金碧,宋趙伯駒、伯骕之青綠,元明以來,趙松雪、唐子畏,皆傳其法,力避院畫庸史習氣,余喜其筆墨飛動,傅色高古。”
《松壑飛泉》,畫面一片清潤,水色似漫過畫面而來??菟傻臐饽c清潤的淡墨形成對比,而山之線條則若鋼筋拉出。
《松山靜坐》,筆墨清潤而狠,不修邊幅。
《溪橋煙靄》則是寫西湖雨景,90歲作,雜用破墨潑墨法,觀之若有水汽蒸騰意,非久住西湖者而不能畫此。
……
這些都是自己粗粗讀過印象極深的賓翁山水畫,如果再說一句實話,現場也有一些山水畫讀之算不上喜歡——除了自己的鑒賞力不足,或者,賓翁其實一直就是在探索的,成功之作有,失敗之作自然也是難免的——這并不奇怪,無論是面對賓翁,還是白石翁,或者張大千,其實都不必神化之。私意以為老老實實讀畫,老老實實說些純然自己心得的家常話,勝過云山霧罩引經據典多矣。
黃賓虹與陳景昭論畫,有“元人倪、黃,筆多墨少,未免空疏枯燥”,“須層層積累,乃至一畫經數寒暑,方可歷久有神。”——賓翁畫語錄中自己會心且相契者極多,然而此語自己難認同,倪是直心見性之畫,與“空疏枯燥”何干,且其簡淡中其實有一種寬博大氣在,正所謂絢爛之極而歸于平淡,此以陶詩喻之亦可,而層層積累,不過是一法,豈可厚此而薄彼(賓翁與傅雷論畫其實也有“平淡非淺薄。倪、黃雖簡而實繁”語),就我個人粗淺的理解,賓翁的山水畫除晚年變法得大自在之作外,其他有一些仍不免有縱橫氣。
對于宿墨,黃賓虹有“漸江學云林,解用宿墨法,宿墨之妙,如用青綠”,“宿墨,含帶粗滓,而云林以其胸次高曠,手腕簡潔,能不見污濁,益顯清華,厚重處,正在青綠相同。”此語忽然讓自己想起賓翁與倪用宿墨之區別或正在于見與不見污濁,然而晚年的賓翁見出污濁卻仍只是表面,骨子里卻又仍是一片清簡。
黃賓虹變法前的所畫山水,或許仍未至頓悟之境,到底還在想著在山水畫上要做出一番名堂,然而這在畫花卉時卻全然不同,因為賓翁畫花卉壓根就沒有想要做出什么名堂,無此念頭橫亙于胸中,故尤得無意之妙,潘天壽的這句話我以為還是實在的:“人們只知道黃賓虹的山水絕妙,不知花鳥更妙,妙在自自在在。”
黃賓虹花卉展現場展示的一幅《萱花》,滿紙飄逸,月白風清,幽香浮動,真是一銘心絕品。
賓翁的書法,則更見一種自在之境與學養所在——他對于書法的實踐與理念能夠熏染出一代書法大家林散之其實并不是偶然的。
黃賓虹對其學生石谷風曾言:“我的書法勝于繪畫”,也可見其對書法的自信。而私意以為與其理解為“勝”,不如理解為其繪畫用筆用墨與氣質的淵源所在,而其書畫最終則又源于其精深博大的學養。
且書法間尤可見出賓翁一種回到本初的努力。他在居北平期間致陳柱尊的信中說:“自覺筆墨時時變易,每日趁早晨用粗麻紙練習筆力,作草以求舒和之致,運之畫中,已二十年未間斷之,但成篇幅完畢者罕見。” 現場展示的書法作品不少是其臨摹名帖名碑之作,均可見證其漸悟修煉之道,而最終讓自己不能移步則是《虹廬畫談》,真是神品,尤其東坡說士夫畫一段,全然入無我之境,用筆生澀古質,與九十多歲時的焦墨山水相通,滿紙蒼茫,一片風神,可見賓翁于此終而得大自在之境了。



皖公網安備 3401040270060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