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國昌作品
蠟染《生命系列》
蒲老總是“酷酷”的。
紙本水墨《天籟》
紙本水墨《蚊子系列》
★人物名片
蒲國昌,中央美術學院版畫系畢業,師從黃永玉、李樺、王式廓等藝術大家,現為貴州大學藝術學院教授、碩士生導師。曾12次參加全國美展等全國展,作品被選送美、蘇、日、加等多國展出,在美國、臺北、北京、南京等地個人展。本人和作品被編入《中國當代美術史》《中國現代美術全集》《中國當代美術圖鑒1979-1999》《中國版畫百年》《現代水墨二十年》等三十余種重要史論文獻,出有四本個人集。
冬日出生的藝術大家蒲國昌先生,剛剛過完一個舒心的八十歲生日。他的眾多弟子帶著各具風格的藝術作品,從全國各地趕來祝壽。蒲老的生日派對,也就成了一場名為“八十了——蒲國昌和他的學生們”的師生畫聚會。
在被水墨畫、油畫、版畫、攝影、新媒體、裝置等多個藝術門類包圍的派對空間里,蒲老趁興扭起了有著上世紀八十年代節奏與氣息的迪斯科,一雙尖尖亮亮的皮鞋晃動著,老夫聊發少年狂。
“藝術上要干的事還有那么一大堆,老了怎么行?不準老!”蒲老說他還沒有時間去老。師生畫聚會那天,他拿出了最新藝術階段的水墨畫作品,畫的是體量巨大的蚊子,有著細細的被拉長的腳。這已是他藝術生涯中第四個階段的作品了。
贊同兒子學畫畫,不希望孫子學畫畫
在“八十了”諸弟子以畫相聚前不久,蒲老送走了最后兩位研究生學生,“這是最后一批,以后不帶學生了。”位于貴州大學藝術學院的“蒲國昌工作室”,不久以后也將搬空。
從2002年帶第一批研究生開始,蒲老一共教了二十余名研究生;如果從1978年貴州藝校(現貴州大學藝術學院)恢復招生、迎來第一批藝術生算起,他帶的學生已不可計數。
“我早些年間帶的那些學生們,真的是好學。”蒲老回憶說,上世紀八十年代,王華祥、周吉榮、余陳這些學生,一天到晚就是寫生畫畫,“大家晚上就到我家談藝術,跳迪斯科,相互做模特。”他還記得他的兩個學生在一起談戀愛的場景,“晚上,空蕩蕩的教室亮著燈,這兩個人就在里面畫畫,一個在教室這頭畫,一個在教室另一頭畫。”
年過五十的王華祥已是中央美術學院教授、版畫系第三工作室主任。“在貴州藝校求學的四年間,我們師生對待藝術的熱情可以用如火如荼來形容。之前整整十年,老師們沒有學生可教,一身的武藝得不到施展;有了學生,就仿佛干柴碰上了烈火,一點就著。”他說,蒲老師的學生中,雖然走的藝術道路、風格都不一樣,但來自老師的藝術基因是無法抹掉的,“蒲老師不僅是藝術家,還是教育家。”
蒲老說,他的教學理念,在培養兒子蒲菱身上得到了體現。蒲菱的感受是:“父親尊重個體,尊重個性,我十幾歲才開始學畫,但沒有受到成人固有思維的禁錮和摧殘,這讓我今天在看問題的角度和思考方式上都和別人不太一樣。”
無怪乎在大家喜歡說“甘為某某大師門下走狗”的時候,蒲國昌卻說“甘為蒲米一門下走狗”。蒲米一是他的孫兒,當年才四、五歲,充滿童心和童真,“我向他學習看世界的直接與單純。”蒲老笑著說。蒲菱的話卻頗有意味,他說“父親本人就單純善良,像個孩子。”
六十歲時,有了多年教學經驗的蒲國昌悟出了一個道理——教學之門與藝術之門是相通的。“在藝術中領悟教學之道,在教學中不斷發展和豐富了我的藝術思維,互促互動。”說著說著,蒲老嘆了一口氣。這幾年來,他教學教得有些傷心了,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學生越來越不好學了。“但我這不是怪他們。”他說,現在的藝術氛圍,講究的是在藝術之外下功夫,組圈子、搞關系、會炒作才可以獲得“成功”,在藝術之內下功夫反而是得不到認可的。“學生們看看老師的現狀,再看看社會的現實,能強求他們怎么樣不怎么樣呢?”
蒲國昌留在了“藝術不是請客吃飯,全看作品”的年代里,依舊是“畫完就壓箱底”,換來的是“上世紀后十年與新世紀頭十年間,在藝術界的沉寂與失語”。蒲老說時代變了,他不希望他的孫子學畫畫。蒲米一今年十多歲了,當年的蒲菱便是在這個年齡開始學畫的。
兩次“沉寂”,兩次“被發現”
除去此次“八十了”師生畫展,這兩年來蒲國昌好事頻頻。先是2013年9月,湖南美術出版社出版大型文獻畫冊《蒲國昌》,并在北京798藝術區“圣之空間”舉辦由魯虹策展的“新物象——蒲國昌作品展”;當年12月,貴陽美術館舉辦了由管郁達策展“形象的回歸——蒲國昌1993——2013個人水墨作品”。次年2月受邀參加上海喜馬拉雅美術館“時間節點——中國1980年代水墨景觀”,并作為個案展出;同年作為個案畫家,參加年中國文聯在中國美術館主辦“多彩貴州——中國美術作品展”。
只是這兩年間亮相的作品,多已在之前的二十余年間畫好。蒲國昌將這二十年,稱之為“灰夢”。“我常常做同一個夢,在一個陌生的城市里,滿是灰色的建筑、灰色的人,全都面目不清,路上連車站牌、指示牌也看不到,問路,人家也不理。我找不到回家的路。就這樣在驚恐中醒來。”
醒來后的蒲國昌同樣找不到藝術的出路。上世紀九十年代以來,“走官路子”和“走商路子”逐漸成為國內藝術家獲得“成功”的“終南捷徑”。“我不善交際,見到官就躲,人際關系這門課考零分;我不喜歡重復自己,畫風發展變化太快,畫商不認可,因為不知道炒我哪一種類型的作品;藝術批評家看我上一件作品和下一件不一樣,也很茫然,不知該用怎樣的理論來言說。這樣一來,我被看成了異類,徹底的沉寂、失語了。”
蒲國昌很知道自己的“問題”所在,但他覺得“問題”不在于他不會迎合,“也有臺灣畫商出大價錢承包我的畫,前提是要求我保持畫儺戲系列的畫風。”不想無創造性地停留在某一藝術階段的他一口回絕了。他說“他死腦筋的相信藝術是真的,藝術界是假的。”
二十年的沉寂,于蒲國昌而言不是第一次。1959年,從中央美術學院蒲國昌帶著“右派”的帽子來到了貴州。臨別前,老同學給他“算命”說,“你很單純,在學校這是優點,到社會是個很大的缺點。”
到貴州后好長一段時間,他都沒法畫畫了。“我受的是西方的美術教育,審美基點在北方,高、大、壯、鐵疙瘩的北方農民才入畫,怎么也不喜歡矮、小、瘦、水分頭的貴州農民。”時間讓蒲國昌開始喜歡吃“折耳根”,覺得貴州農民給人一種溫馨的幽默感:“一群漢子,騎著像驢一樣又矮又小的馬,一本正經的賽馬;姑娘們披掛著重大幾十斤重的銀飾,高貴矜持;水分頭的小伙子使勁吹著蘆笙,一吹就是幾小時幾天……”新的審美基點開始生成,蒲國昌說自己“活過來了,創作也就有了新生命”。但由于眾所周知的原因,在“蒲國昌藝術年表”上,留下了足足二十年的空白。這期間,蒲國昌有作品、無展出、受批判,結婚生子。
二十年后的1979年,蒲國昌積累的具有貴州風情的作品逐一浮出水面。開始時,蒲國昌給人突然“冒出來”的驚喜,隨后當之無愧的成了藝術史上“貴州現象”的主力干將之一。“那段時間真是活得沒心沒肺,我們幾個常常在尹光中所在的小學樓上討論藝術,跳迪斯科,跳完了在地上打滾;老婆說我經常睡覺做夢笑出聲來。”這以后,便是蒲國昌又一輪二十年的沉寂,做著同一個逃不脫的“灰夢”,自生自滅。
“近兩年,我有一種被重新發現、被重新認可了的感覺。”蒲老說。說這話時,他踏上新的藝術征途已經兩年了。他半笑著說,“下一次何時被發現,或許我這一生是看不到了。”
★對話蒲國昌
藝術史只關注轉折,不關注延續
■討厭成熟,每幅作品都是新的開始
記者:縱觀您的藝術歷程,您早年攻版畫、學篆刻,和“木石”打交道,后來怎么轉向“水墨”了?
蒲國昌:這和我的性格有關。要知道,做版畫有很多枯燥的勞動,工藝過程長。而我卻是一個創作思維變化很快的人,經常一幅作品還沒完成,就已經開始想另一幅了。版畫創作已經無法及時地記錄我的想法了。而我又是一個很神經質的人,線條常常會隨著我的心境變化。這樣一來,水墨更適合我的個性,有所想很快就能在宣紙上記錄在案。
其實,我們當年版畫專業也有中國畫課,我也學過水墨創作。記得我最早的一幅作品是1976年畫的。真正決定堅持當代水墨畫的創作,是在改革開放以后。當時,大量的西方當代藝術涌進國內,藝術界也開始關注西方當代藝術。我認為我們應該學習當代藝術,但不能完全照搬,更不能否定中國傳統藝術,只有在中國傳統藝術上延伸出來的當代藝術,才是符合我們創作實際的,而當代水墨正好滿足了這一要求。
綜上,我主要精力放在水墨畫上了。
記者:您的想法變化快,但最終還是選擇了水墨畫,但你的水墨畫畫風也變化很快?
蒲國昌:畫風確實變化快,但這確實是我內心的一種需求、一種渴望。我作一幅新畫的時候,假如沒有新的東西注入,我是畫不下去的,我會感到厭煩。找到了新的東西,才能繼續畫下去。
對我而言,似乎每幅作品都是在開始。我討厭“成熟”,我喜歡一種風格成熟之前的不斷求索的熱情與好奇,它的生機勃勃、不確定性,留給人們無窮的遐想。讓藝術家對自己的“下一張”由期待而產生巨大攝人心魄的激動,這正是藝術深刻內涵之所在。那些所謂成熟的畫家,他們的藝術生命早就停止了,他們只是簡單地重復自己甚至別人,就像機器印鈔票似的生產著可以賣錢的畫。
“成熟”是商業的需要,商業要商標、要品牌,以便于畫商炒作,這就使得一些二、三十歲的畫家千方百計找一種受市場青睞的樣式,就此“成熟”了,卻也成了印鈔機。
我信奉這一論斷:藝術史只關注轉折,不關注延續。
記者:似乎您這一輩的藝術家,藝術追求都是進美術史?
蒲國昌:這或許注定我們這一代藝術家就是個悲劇。現在的藝術家有更多的選擇,活得灑脫得多。
■尋找區別南、北方審美的“陰剛之美”
記者:您是在四川出生,在北京受教育,最后落戶貴州。怎么看待這三地對您作品的影響?
蒲國昌:在北京讀書期間,我受到了幾位老師的影響。寫實技術上,得到了素描大家李斛的教益;藝術語言和革新的追求上,受黃永玉先生的影響。黃先生吃“雜糧”的胃口對我影響很大,我也成了“雜食動物”,吃“雜食”為我以后的作品擺脫“學院氣”打下了基礎。
北方有一股陽剛之美,但凡看過京劇的人就能感受到這一點。四川和貴州離得很近,但藝術氣息卻不同。川劇中的人物和情節,常常帶著詭異的氣息;貴州則帶著憨厚的野性氣息。同樣是龍,貴州龍像肉蟲蟲,全然不同于張牙舞爪的漢族的龍。
就我而言,我是在北方的“陽剛之美”和南方的“陰柔之美”中,找到一種屬于四川和貴州的“陰剛之美”,和北方、南方的審美氣息區別開來。
記者:那您是怎樣擺脫“學院氣”的?
蒲國昌:我們知道,歷代的中國畫,都是把“書卷氣”作為金科玉律的,并用它為標準品評高下。齊白石不一樣,他把他作為一個木匠的氣質和他的民間藝術稟賦揉進了中國畫中,在某種程度上改編了中國畫不食人間煙火的格局。
白石老人給了很大的啟示,我的探索也是從改變中國畫的氣質與格局著眼的。恰好,生我的故鄉四川,與我的第二故鄉貴州就有一股獨特的民間泥土氣。專家同行也早早的看到,這股鄉土的味兒恰恰是傳統與現代藝術的交匯點。當年,貴州一批藝術家都傻乎乎的走鄉土的現代藝術路子,最終成就了“貴州現象”。
★眾人眼中的他
聞立鵬(中央美術學院教授):蒲國昌的畫是他發自內心的東西。藝術有非常深的根。民間古老的藝術是整個藝術的根源,蒲國昌抓住了西南的根,貴州的根,這是他藝術的基礎。
高嶺(藝術評論家):蒲國昌是一個重視自己內心感受的藝術家。他是一個內心非常自由、灑脫的人,通過自己來衡量、觀察、表現這個世界,不再被年輕時候嚴格的學院派所束縛,不拘一格。他通過每一個關節和神經甚至每個細胞來感知這個世界。研究他需要很長的時間,才能完整地描述他的藝術。
田世信(著名雕塑家):蒲國昌一直在革新,一直在尋找自己的東西。他不停地工作,不停尋找心里面需要的東西。近些年他的作品文人的東西更多了,這說明他的心更靜了。
張建建(藝術評論家):蒲國昌是自己證明自己。他有自己非常獨立的詩學理論和藝術邏輯,這個是需要別人重新發現的。蒲先生是頭腦清醒、情緒敏感、意志堅強的藝術家。他的作品呈現出的匪夷所思的神秘感,我認為他既是一個獨立的神經質的藝術家,也是一個頭腦非常清楚的藝術思想家。
王林(藝術評論家):傳統文人畫在今天已是一個自我封閉的保留系統,對于真實的現實中人,只是舊日夢境,過時的士大夫理想和文化優越感。蒲國昌入手水墨畫就反其道而行之,走了一條由民俗化至現實化的道路。
★記者手記
他的自畫像是一只大蚊子
在“蒲國昌工作室”見到蒲老,他帶著一雙黑色的皮手套。這雙皮手套的“曝光率”很高,常常在蒲老的一些老照片中,與厚圍巾一同現身。握手時,蒲老的溫潤有勁,不似八十歲的手。蒲國昌很愛惜他拿畫筆的手。
或許,蒲國昌的手是除了他的心之外,最“年輕”的器官了。心手相應,他的畫也一直保持著年輕的勁兒,永不老去。
在蒲老工作室,迎面的創作墻上掛著最新的兩幅作品,都是體量巨大的大蚊子,一個個頂天立地,人是沒法摁死的,但人要是被這蚊子叮一口,一定會有“切膚之痛”。著名評論家王林、管郁達一看到這蚊子,就對蒲國昌說:“這是你的自畫像吧?”蒲國昌的微信頭像,也還真是只大蚊子。
蒲老也畫貓,他說他喜歡畫很兇的貓,不可愛也不萌,沒法被人當寵物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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