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5年,我發現老同學蒲國昌的藝術創作思路與實踐,正是真誠摯著的在探索當年畫界熱議的“第三藝術體系”。三十年來,他埋頭鉆研誠心體悟在表面貧困而內含極為豐厚的泥土里發掘、吸收、創造。和眾多同道一起,終于創造了“七彩云南”“多彩貴州”的異彩紛呈的藝術局面。蒲國昌的藝術也成為百花中獨具特色的一朶奇葩。
蒲國昌的藝術成就 ,讓我在欣慰祝賀之時不禁思索,他成功在何處?,他藝術探索的核心價值是什么?他的探索創造和前輩幾代畫家的追求又有什么樣的聯系?當年我們年級國畫、油畫、版畫三科30位同學,畢業分配到全國各地,不少人都在坎坷生活的磨練中奮發圖強,走出了自己的路,朱乃正,妥木斯、盧沉、蔣采蘋,肖惠祥、付小石等人都為成這一代畫家中的佼佼者。特別是蒲國昌,論文化生活物質條件,當年貴州青海等可謂是最貧困落后的“不毛之地”了。可偏偏是他,竟然正在這片“天無三日晴,地無三尺平”的土地上,脫穎而出。這是命運之神對扭曲人性是非顛倒的抗爭,是對受難者的最大眷顧與報償,也是“天將降大任于斯人”的征兆吧!
這個年紀最小卻胸懷大志而勤于思考悟性極高的蒲國昌,童年時代就是一個服軟不服硬的娃兒,胖奶媽熱愛川戲(我想這也是含有巴蜀文化奇特的文化基因吧!),小小國昌也從吃奶時就泡在川戲的薰陶感染中成長。后來,在階級斗爭的意識形態氛圍中,原本是中下層開業醫生的文化家庭,卻背負著“守法資本家”的成分。沾上了“資本家”三個字,一生的苦難遭遇就被注定了,各種運動不斷的壓抑屈辱,“被追逐”的心境,“被發配”的處境,終于成為特定時代中“被侮辱與被損害的”一代。但蒲國昌卻不是一個能逆來順受甘心 受人擺布被奴役的人,內心充滿了抗爭與悲情,這一切使他本能的抗拒那種平庸、懦弱、虛偽人生態度,厭惓那種消極、萎靡、扭曲、病態、出世的藝術審美取向,而響往天馬行空的自由思考,我行我素的抒發創造,響往大江東去的豪氣,傾心黃鐘大呂的壯觀,因而能從窮山惡水中體會到形體的力度與厚重,從陰霾的天空里感悟色的蒼茫悲愴,更從古藤緾繞中獲取線的深情憂思。
他從學院教育體系中走出來,卻能盡力擺脫日益僵化的藝術模式,走出封閉的井蛙狀態,敏銳的認清王式廓藝術中人性的深刻厚重,清醒地接受黃永玉“雜糧”教育的開放胸襟,接受傳統教育中的合理內核,走自己青出于藍的道路。從“大革文化命”的逆流中闖過來,卻能出污泥而不染,我行我素保持一顆純真的心。
云貴高原漫長歲月的深切體驗,使他慢慢悟到了這“第三藝術體系”的神秘和奧妙,感到了它身上蘊藏的精神境界和強大的生命活力。他熱戀這塊土地,像嬰兒猛力吸吮母親乳汁一樣,吸收品味享受著這天賜的營養,天長日久,他的審美情趣、品味,審美取向,逐漸擺脫世俗的“官方”“傳統”的藩籬,而闖出自已的路。審美基點的轉變,使他悟到“第三藝術體系”的奧秘與價值而崇尚蘊藏其中的純真、質樸、積極、奮進的“優質人性”(杜鍵語)和原始強悍的生命抗爭意志。這是蒲國昌藝術生命走向真正成熟的開始與拐點。也是這一代畫家在藝術探索上和前輩畫家們神遇的心靈接續點。
在中國美術文化的現代轉型艱難過程中,許多畫家都在探索吸取人類歷史上優秀藝術傳統,更探索古老中國大地上自身的審美元素,包括深藏于民間的那種獨特而強烈原始狀態的藝術資源。從第一代拓荒人徐悲鴻、林風眠、厐薰琹、王悅之探求藝術的民族化,到第二代畫家吳作人、常書鴻、董希文更是把探頭伸向大西北藏區、伸向湘西民族地區、伸向大漠中的敦煌……
吳作人西涉大漠,在敦煌等地探索中國古代藝術的審美意識;漫游青藏高原,在牧區直接領略大西北淳樸人民的民族精神。從歷史與現實兩方面受到民族精神與審美意識的洗礼。北朝藝術狂放騰動、剛健宏大的氣魄;現實生活中牧民的猛勇、雄健、淳樸的素質,給他的藝術以旺盛的生命力,使他體悟到一種高貴、雄強、勇猛、奮進的民族性格,并成為他的審美追求與理想,后來他創造的黑天鵝、牦牛、蒼鷹、駱駝藝術形象,正是他審美理想的化身。
董希文不但在研究敦煌古代藝術傳統后創作了《苖女趕場》《哈薩克牧羊女》和《開國大典》,而且以睿智的思考,宏大的魄力,在封閉僵化的環境下,提出要借鑒“文藝復興之前,印象派之后”,“喬托之前,塞尚之后”的鮮明叛逆觀點。
其實,剛進入30年代,厐薰琹與決瀾社就為藝術界的衰頹和病弱惋惜而發出振撼的呼喊:“讓我們起來吧!用狂飆一樣的激情,鐵一般的理智,來創造我們色、線、形交錯的世界吧!······繪畫藝術絕不是自然的摹仿,也不是死板的形骸的反復,我們要用生命來赤裸裸地表現我們潑辣的精神。我們以為繪畫決不是宗教的奴隸,也不是文學的說明,我們要自由地、綜合地構成純造型的世界。······我們要用新的技法來表現新的時代精神。”
這也使我想到父親——上世紀20年代藝術星空中一閃而過的畫家聞一多,想到他的一段重要經歷,他的重要的藝術理念。
就在蒲國昌出生的第二年——1938年,抗日烽火中,不斷空襲的嚴重威脅下,聞一多隨清華、北大、南開三校師生300多人一起,自長沙步行3300里、歷時68個晝夜,橫貫湘黔滇三省奔赴昆明。這正是后來養育了蒲國昌藝術生命的藝術故鄉。沿途,聞一多童心復萌,重拾畫筆,除作風景速寫外,還指導學生搜集民間歌謠,出版時寫下了《西南采風錄》序。他說:“我讀過這些歌謠,曾發生一個極大的感想”。他例舉民謠中一些粗獷豪壯的詩句后寫道:“在都市街道上,一群鄉下人從你眼角滑過,你的印象是愚魯、遲鈍、畏縮,你萬沒有想到他們每顆心里都自有一段驕傲,他們男人的憧憬是:快刀不磨生黃銹,胸膛不挺背腰駝。女子所得意的是:
斯文滔滔討人厭,莊稼粗漢愛死人,
郎是莊稼老粗漢,不是白臉假斯文。
生要戀來死要戀,不怕親夫在眼前,
見官猶如見父母,坐牢猶如坐花園。
馬擺高山高又高,打把火鉗插在腰,
那家姑娘不嫁我,關起門來放火燒。……
你說這是原始,野蠻。對了,如今我們需要的正是它。我們文明得太久了,如今人家逼得我們沒有路走,我們該拿出人性中最后最神圣的一張牌來,讓我們那在人性的幽暗角落里蟄伏了數千年的獸性跳出反噬他一口。……感謝上蒼,在前方,姚子青,八百壯士,每個在大地上或天空中粉身碎骨了的男兒,在后方,幾萬萬以‘睡到半夜鋼刀響’為樂的‘莊稼老粗漢’,己經保證了我們不是‘天閹’!······還好,還好,四千年的文化,沒有把我們都變成‘白臉斯文人’”!
后來,他推崇詩人田間是“時代的鼓手”。他說:“提起鼓,我們便想到了一串形容詞:整肅,莊嚴、雄壯、剛毅、和粗暴、急燥、陰郁、深沉……鼓是男性的,原始男性的,它是蘊藏著整個原始男性的神秘。它是最原始的樂器,也是最原始的生命情調的喘息。”他肯定田間的詩,是得到了“詩的先決條件--那便是生活欲,積極的,絕對的生活欲。它擺脫了一切詩藝的傳統手法,不排解,也不粉飾,不撫慰,也不麻醉,它不是那捧著你在幻想中上升的迷魂音樂。它只是一片沉著的鼓聲,鼓舞你愛,鼓動你恨,鼓勵你活著,用最高限度的熱與力活著,在這大地上”。
他又評論《原野》的演出是“蘊蓄著莽蒼渾厚的詩情,原始人愛欲仇恨與生命中有一種單純真摯的如泰山如洪流所撼不動的力量,這種力量對于當今萎靡的中國人恐怕是最需要的吧!”他贊賞并極力支持云南圭山地區的民族民間歌舞,為受壓制的彝族樂舞團演出題詞:“從這些藝術形象中,我們認識這民族的無限生命力。為什么要用生活的折磨來消耗它?為什么不讓它為我們的文化增加多樣的光輝?”
聞一多一生追求美、真、善,追求生命醇美的精神境界、率真的情操、自由的思維、獨立的人格。聞一多通過對古代傳統文化和民間民俗文化的研究,發掘出中華文化的源頭,也發現了蘊藏其中的奮進抗爭生命意識的美與力,更進而找到了中華文化萎靡、僵滯的病根,他認為;“過去的記錄里有未來的風色”。 “經過本土文化的‘東西交流’和‘南北交流’,不斷在‘外來影響’和‘民間影響’的推動下和交融中向前發展,今后將是‘世界性趨勢’”,學者陸耀東認為這大致勾勒出中國文化發展的歷史軌跡。所以聞一多自信地說:“經過十余年故紙堆中的生活,我有了把握,看清了我們這民族,這文化的病癥,我敢于開方了。單方的形式是什么——一部文學史(詩的史),或一首詩(史的詩)”。可惜,1946年7月15日,他的生命的意外終結,使我們永遠失去這分珍貴的思想遺產。
就在聞一多發表《西南采風錄》序十二年之后,1958年,蒲國昌來到貴州。來到當年聞一多千里跋踄與鄉民們聯歡共居一個屋檐下的“第三藝術體系”的故鄉。真誠熱愛生活摯愛藝術的心,使兩代畫家的生活感受、藝術理念、審美情趣偶然相遇而意外接軌了。
貴州20多年的生活的勵練,蒲國昌吸取泥土的芳香與醇厚,粗獷甚至野性的薰陶,時間和土地使蒲國昌喜歡上“折耳根,土腥、刺激、翻腸倒肚”,喜歡上“貴州威寧肥褲腿”“粗草鞋”“老巴斗煙袋”。反璞歸真,漸漸從那些“矮、小、瘦、水分頭”的形象中,同樣發掘領悟到“高、大、壯、鐵疙瘩”的精神本質。于是審美基點的轉變,審美取向的明確養成,使他明確了“站位”,把矛頭指向那種“老是一個柱拐扙的老頭兒,或是一個騎毛驢的文人雅士在山路上,在亭子里,或在瀑布旁走呀,吟呀”的傳統文人畫那種消極遁世,不食人間煙火的處世哲學世界觀,而強調積極入世,強調生命抗爭意識并熱情禮贊生命。他說:“歷來的中國畫中‘書卷氣’作為金科玉律并用來品評書格之高下,而在我的畫中,我更醉心于‘泥土氣’”。“草根性”和“深刻性”是蒲國昌的兩大藝術追求。他的藝術“元氣十足,他揚棄了歷來的“荒疏”“空寂”、“虛靈”、“出世”的情感,由著自已的靈魂推動、描繪生命的律動,贊美生命的活力。”崇高壯美悲劇型的審美取向,促使他一心剪滅那種平庸、出世,萎靡、消極、病態的習氣,取積極入世奮進的姿態,而張揚一種質樸、幽默、稚拙、天真的心情,創造出 強捍、烈猛、豪放、雄壯、怪誕而神秘 奇思、剛毅而陰郁、深沉而野性的審美意象。蒲國昌藝術的成功,受惠于第三藝術體系語言表達方式的開發創造,這是對藝術本體價值的深度開掘與尊重,更是他敏銳地感悟到其中的可貴的審美基點、審美取向,那種代表一亇民族賴以拼搏抗爭奮進發展的“如泰山如洪流所撼不動的力量”。這是他藝術獨具特色獲得強大生命力而成功的思想靈感的源泉。也是蒲國昌藝術價值的核心所在。
作為藝術創造的主體,人的覺醒與解放是藝術成功的第一要素,蒲國昌藝術成就的獲得,更因為他有一顆真誠博愛的心,有一種獨立人格的強烈追求。因此必然和五四青年的精神境界相通,必然會表現出新時代生命意識的覺醒,追求人性本真之美,追求個性解放獨立人格的強烈意識。早在學院學習期間,他就已把不屈的頭伸到封閉的黑井之外,繼而更加獨立自信,你看他,聲言“上帝創造萬物,我創造上帝!”,“我玩我自己的”,和傳統博擊,和輿論對著干,我行我素,對抗政治壓力,對抗物質主義生存法則。維護被現代社會污染被政治條款壓抑的那種純真原始的生命活力,他大聲呼喚:“一個沒有個人尊嚴的人生是沒有意義的。”一再聲稱“獨立的藝術,獨立的我。”“說自己心中想說的話,唱自己心中想唱的歌。”他說:“我的探求是從改變中國畫的氣質與格局著眼的。在藝術創造中,我更喜歡‘否定’二字,否定是創造的開端。……我把否定作為一種手段,以此來表現我肯定的真情——-表達心中之情是絕對的,而手段都是相對的。”
一些人提出要回到“原典”,他尊重前人的創造但卻覺得“ 要把‘原典’改為‘原點’,藝術家最內在的沖動,我更愿意回到這個原點,據這個沖動來進行創造,進行筆墨、一切技法的取舍,應該有這個原點,沒有這亇原點畫面就容易僵死。”
幾十年的藝術苦旅,蒲國昌從原點出發,以獨立的藝術意志反抗偏狹的社會意志。把傳統、民間、現代三者合一,把中西兩大審美體系融會貫通在自己的藝術創造之中,接續了老一輩藝術家們的癡情追求,走出了一條成功的路,60年前班上最小的那個四川娃兒,如今 “從心所欲不逾矩”,己成為長發披肩率真倔犟的老者,一位思想深沉有擔當的真正藝術大家。
聞立鵬
2014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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