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東晉 顧愷之 洛神賦圖卷(宋摹本 局部)
陸蓓容
“成教化,助人倫”,出自我開宗明義學習的第一篇文獻,長篇大論,苦口婆心,拋出無數(shù)排比句,來講中國古畫的源流。中學時代,讀過幾篇蘇東坡、黃庭堅的 散文,已覺得兩腋生風,意趣超然了。而這一篇出自晚唐人筆下的《敘畫之源流》,閱讀感受格外新鮮,作者似乎一心想要把畫的地位推高,所以愁眉苦臉,反復申 說,因循往復而不憚煩。但偏偏寓意高遠,措辭莊重,仿佛在恢弘的殿堂中侃侃而談,又使人不得不心生敬仰。他說繪畫是與人倫教化密切相關的東西。上古先王建 立功業(yè)時,龜字、龍圖紛紛出現(xiàn),這些都是帶有靈異意味的“畫”之前身。后來倉頡用以造字的某些原理,實際也都是繪畫。造字是人類認識世界的重要手段,漢字 誕生以后,自然世界的秘密不能再掩藏,神靈鬼怪也無所遁形。既然那時書畫畛域未分,繪畫自然也共享這個偉大光榮的開端。鐘鼎、旗章上的銘刻和圖樣,能夠向 人們傳達敬天畏神、謹遵法度之意,人物故事畫則大大有助于“見賢思齊焉,見不賢而內(nèi)自省也”。行文至此,作者覺得終于滿意了,便用一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的 口吻收了尾。這位絮叨的作者叫張彥遠(815-907年),這篇伴我步入大學生涯的文章,就收在他的名著《歷代名畫記》里。
張彥遠屬于河東張氏。唐初,這一支系還默默無聞。但到了張彥遠的高祖張嘉貞時,情況大有改觀。玄宗年間,嘉貞登相位,整個家族就此興起,步入新興士族隊 列,此后,嘉貞之子張延賞在中唐大歷年間再度拜相。隨著張嘉貞的孫子張弘靖在元和年間又一次當上宰相。河東張氏顯赫無以復加,號稱為“三相張氏”。張弘靖 已是晚唐人,當時藩鎮(zhèn)四起,天下蠢蠢欲動。他奉命節(jié)度幽州,卻不懂得治軍,對士兵們說:太平得很,你們有挽弓的閑空,還不如去認幾個字。更糟的是,將士們 的賞錢從他手里過,一抽頭就是百分之二十。一場嘩變簡直毫無懸念,從此,張弘靖迭遭貶斥,張氏的輝煌終于漸漸落幕。
張家祖孫三代,稗政與功業(yè)互見。他們有一個不甚風雅的共同愛好,是錢;一個風雅的共同愛好,則是收集書畫。但是樹大招風,行多則失。史書稱張弘靖的書畫 收藏幾乎能與宮中媲美。可是當時監(jiān)軍的宦官嫉恨他不來奉承自己,轉(zhuǎn)身就向唐憲宗告密說,“張氏富有書畫”。于是憲宗要走了一大批著名的古代書畫作品,諸如 鐘繇、索靖、王羲之、王獻之的書法,魏、晉、宋、齊、梁、陳時期各家的名跡,顧愷之、陸探微的畫,以及張僧繇的如來像,閻立本的屏風,諸如此類一大堆。收 到東西,唐憲宗還假惺惺地下了一道詔:“朕以視朝之余,得以寓目,因知丹青之妙,有合造化之功。欲觀象以省躬,豈好奇而玩物。”這分像煞有介事的虛偽,倒 也頗不含糊;不過張弘靖接詔的時候,大概會像傷口上撒鹽一樣疼。唐憲宗死后,唐穆宗上臺,張弘靖的家被朱克融旗下亂兵洗劫。書畫流散出去,兵士當然不會在 意,于是漸次被其他收藏家買走。張彥遠哀嘆道,自己當年還不到七八歲,家藏珍寶還沒有親眼都看一遍,就這么散佚人間,永不能再見。而他能夠保守的,不過是 進呈和流失之余的最后兩三軸而已。
張彥遠 初為左補闕,在大中初年(847年)遷任尚書祠部員外郎,咸通三年(862年)任舒州刺史,乾符初年(874年)任大理卿。稍有歷史常識的讀者都知道,此 時已是唐王朝的最后半個世紀。縱使尚有一官傍身,在那樣王事孔棘、邊聲四起的時代,要想盡情而完整地享受一份興趣愛好,幾乎沒有什么可能了。可是他卻特別 堅定地表示,自己定要好好保護祖上留下來的那“兩三軸”,管你王公貴戚,別想再巧取豪奪。世上之事,唯有變化兩字不變。子孫世守這種好事,從來就沒有真正 長久過。他大概也知道自己是在癡人說夢,因此趕緊清醒過來,感慨著說:古來忠孝節(jié)義,湮沒不彰的數(shù)也數(shù)不過來,幾卷書畫實在不算什么。
張彥遠寫出了后來無數(shù)收藏家遭遇無數(shù)遍的困境。一方面,對書畫的摯愛之情總是真實痛切。活著看不夠,死了帶不走,起碼也指望子子孫孫無窮匱也,讓書畫壽 如金石,帶著祖輩的題跋、印鑒,就像帶著一雙凝視的眼睛那樣,沉默地傳遞下去。另一方面,從來沒有哪個朝代真能開萬世之太平。以歷史愛好者的后見之明來 看,唐宋元明清,也是各朝都有自家難念的經(jīng)。書畫收藏家們往往最知道流傳百世之“不可能”——他們自己手里的書畫,便是從各種遭遇困境、兵亂和鼎革的人們 手里得來。張彥遠深諳其理,因為第一篇完整敘述唐前繪畫播遷史的文章——《敘畫之興廢》,正是他自己親筆寫下的。
漢武帝、漢明帝注重文教,收聚了不少書畫。但董卓作亂,漢獻帝西遷之際,這些畫在絹素上的作品,都被軍士取用,做成了帷囊。更甚者,由于西遷途中遇雨, 路不好走,東西也不好帶,那些沒被糟蹋的,也都大半遺棄在路上了。魏晉幾朝又聚攏起新的藏品,但西晉滅亡之際,胡人打過來,一把火燒了個精光。東晉末年, 大將桓玄貪婪好奇,把王室的珍品據(jù)為己有。他自立南楚,很快落敗。南齊皇帝蕭道成挑出桓玄舊藏中最為精妙的作品,整理成348卷。梁武帝、梁元帝諸人珍重 愛惜,更加搜葺。府庫好不容易充盈可觀了,候景之亂陡然襲來,又一把火燒掉內(nèi)府書畫幾百函。平亂以后,梁朝也走到了末年。梁元帝將要投降西魏之際,本想再 一把火燒掉所有的書籍字畫,自己也跟著投火自焚的;結(jié)果人沒死成,畫倒燒了大半。西魏的將領在殘灰燼余之中撥拉出4000多軸,帶往北方;陳朝君王只好再 次自起爐灶,千辛萬苦聚起800卷,很快又一股腦進入了隋朝的宮廷。隋煬帝是個出名的混子,他帶著書畫乘船到揚州玩,船一翻,人沒事,畫全淹了。
漢唐之間,政權走馬燈似地翻篇兒,人民都像螻蟻,書畫更不算什么。隋煬帝一死,天下本該大定。搶走煬帝書畫的竇建德、王世充,都被唐朝滅個干凈。這會 兒,書畫應該穩(wěn)當?shù)貧w于內(nèi)府。于是裝了一船,沿著黃河往西走。就有這么倒霉,快到長安時觸了礁。張彥遠言之鑿鑿,說唐初內(nèi)府收藏,就只有這觸礁之余剩下的 一點點,300卷。這個數(shù)字只跟蕭道成挑出來的桓玄舊藏差不多。簡單粗略地算算,齊梁陳隋四朝,等于白白過去,內(nèi)府書畫書目竟然沒怎么增加。
這還沒完。武則天的寵臣張易之,是個聰明人。他以摹寫舊畫為理由,找到一批技藝高超的畫工,讓他們對著內(nèi)府真跡仔細臨摹。臨得了,使一招貍貓換太子,把 真跡全換出來,歸了自己。張易之得罪受誅,這批真跡轉(zhuǎn)入薛稷之手。薛稷得罪受誅,東西又到了玄宗之弟岐王手中。岐王明知這是宮里出來的,想要奏明,又沒那 膽量,最后竟然還是一把火燒掉了事。此后的事就離張彥遠很近了。
安祿山起兵,天下大亂。唐肅宗對書畫沒什么興趣,拿來頒賞給貴戚。貴戚也不喜歡,就漸漸流入了民間。文中三言兩語,卻是書畫收藏從內(nèi)府轉(zhuǎn)向民間的一大關 捩。再往下,不消說,自然是張家3位宰相們收集書畫的好時代,以及那好時代終結(jié)之后,張彥遠抱殘守缺的心曲了。早期名跡雖不能再聚攏,但憑借史傳文獻,仍 能為湮沒不彰的古人作些勾稽。何況唐代開元天寶間名家輩出,也未必沒有好手。因此他決意要作一部書,來為這些人評定優(yōu)劣,留下記錄。他還希望后來者能夠繼 承這個著述傳統(tǒng)。很難想象,一篇講述古來繪畫存沒興衰的文章,最后竟然成了《歷代名畫記》的半篇序言。一波又一波書畫遭到毀傷,本來氣氛應該沉重緊張,但 隔了1000年回望過去,字字句句不過都是張氏此書的前情提要。大時代與小因緣,往往交織若此。有時幾千幾百卷一塊毀掉,因為知道并非人力可以挽救,也竟 而奇怪地釋然了;相反,若因為一兩個人的無知,損傷了有限幾件知名重寶,反倒成為著名的焚琴煮鶴之事,千百年來被人嘲笑不休。虞龢《論書表》里講到那位東 晉末年的桓玄將軍,說他愛惜二王書法,有客來時,總是拿出來一同欣賞。但客人太不風雅,一邊看字,一邊吃油餅,又用捏過餅的手去翻書,把好好的字都弄臟 了。桓玄后來吸取教訓,凡是招待客人看書法的時候,再也不供應油餅。
《歷代名畫記》確實是一部偉大的書。它保存了一些唐代以前的書畫文獻,記載了當時人的真?zhèn)魏蛢?yōu)劣觀念,也說明了時人心目中的古今之別。若沒有這一部書, 我們對于唐代以前的書畫世界,根本無法有什么直觀的了解。以歷史的眼光來看,不知道唐,就談不了宋。算起來,草蛇灰線都是張氏埋下的。這樣看起來,張先生 真像一位嚴肅的歷史學家,他跟收藏的關系,好像只剩下祖上留下的“兩三軸”而已。
事實當然不止如此。他另外寫過一篇文章,專門講書畫的鑒定、收藏、購買和欣賞。他說自己不到20歲就開始收集書畫,廢寢忘食多年,親自修補收集到的東 西,每天傻看傻樂,節(jié)衣縮食,省錢買畫。老婆孩子、童仆奴婢都看不下去,橫加嘲笑,他也不在乎。又說書畫要好好愛惜,不能亂卷亂收。觀看的時候不能靠近火 燭,不能在刮風的日子看書畫,吃飯、吐痰流鼻涕和不洗手的時候,都不能看書畫。要買一張平坦的床,把書畫攤開在上面細細欣賞。如果是大卷軸,就應該專門造 一個架子,把畫掛上去看。這樣用心良苦,又都是內(nèi)行話,使人相信他必定是有些藏品的。面對這些東西的時候,教化人倫都成了廢話,興亡盛衰也不再令人扼腕, 他為后來無數(shù)收藏家們開啟了尋尋覓覓、樂此不疲的常見模式,還早早說出了收藏家自我解嘲的名言“若復不為無益之事,則安能悅有涯之生”。
后來,確實有人前仆后繼,把張氏的著作和精神繼承下去,發(fā)揚光大。但我覺得一代代收藏家學得最好的,還是這一句理直氣壯的話。后人們收藏的東西,內(nèi)容變了,偏好變了,觀念和動機當然也都變了。但支持他們的理由,1000多年,不過就是這輕輕巧巧的一句話。
編者按:近日,南京博物院的龐萊臣收藏展吸引了諸多藝術愛好者和收藏群體的關注。借此機會,鑒藏版特開設了“中國古代收藏家”專題。中國的收藏傳統(tǒng)源遠 流長,本專題即是從每個朝代選出在收藏、鑒賞及相關著述方面具有代表性的人物和事件,史料準確、輕松有趣、可讀性強,希望通過這些人物的收藏故事和收藏經(jīng) 歷,帶給廣大讀者一些啟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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