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對話”肖魯 中國美術館 1989

89現代藝術展標志“不許掉頭” 楊志麟設計

七宗罪展覽 上海 2007年
七宗罪
作者:臧紅花
策展人、紀錄片導演、獨立制片人。畢業于北京電影學院美術系,現居北京。
1989年2月5日,“中國現代藝術展”(史稱“89大展”)在中國美術館舉辦。時隔二十年,2009年初,“89大展”的總負責人高名潞先生的助理肖戈女士打來電話,她告訴我,為紀念“89大展”20周年,高名潞先生策劃了“中國現代藝術展二十周年”紀念活動,希望溫普林先生能夠參與并提供他所記錄的關于“89大展”的視頻史料。
此前,2007年,在北京“現在畫廊”創始人張銳和黃燎原的支持下,我協助溫普林先生在上海的“現在畫廊”以文獻展的方式做了關于“89大展上的七個行為藝術”的展覽,展覽名為“七宗罪”。當時正值上海藝博會期間,巴塞爾博覽會考察團先后兩次來參觀這個展覽,他們驚訝于一個小畫廊竟然能夠做出這樣一個具有博物館品質的展覽。不久,資歷尚淺的現在畫廊破例被邀請進入巴塞爾博覽會,由于豐富的文獻性,畫冊《七宗罪》也被臺灣《藝術新聞》評為“年度最佳畫冊”。自此,1989年現代藝術展上的七個行為藝術正式定名為“七宗罪”,制作紀錄影片《七宗罪》的想法也是那時產生的。
面對高名潞先生的真誠邀約,溫普林欣然同意。高名潞先生在他的親筆邀約函中寫道:“二十年歷史滄桑,歷史依舊,但掩埋不了89大展的精神。它是獨立和實干精神的體現,它直面進取,占領中國美術館,把85美術運動的理念推向公眾。它的理想主義不是烏托邦,是佇立在官方與商業市場中間的第三空間。”
紀念活動分為三個部分。第一部分是在全國農業展覽館5號館舉辦的慶典儀式,第二部分是在北京墻美術館舉辦的“中國現代藝術展”文獻展。我與肖戈作為具體執行人達成一致,第三部分就是“七宗罪”圖片和影像展映活動,地點定在了北京今日美術館1號館。
2009年2月5日上午 北京今日美術館“七宗罪”展映
展映儀式定在上午十一點,十點半我準時站在今日美術館1號館的前廳,透過玻璃望著廣場,不斷趕來參觀展覽的朋友們經過之字形的鋼架樓梯進入展廳,人越聚越多,我的內心卻是忐忑不安的。因為就在前一天夜里布展時,我和館方工作人員被有關部門人員請去談話,要求審查影片內容,我借口展廳墻面太大,必須租賃設備直接用母帶放映,設備從電視臺借來,只是展覽當天使用,因此無法提前觀看,總算搪塞了過去。

紀錄影片“七宗罪——89大展上的七個行為藝術”展映現場
藝術家們也陸續趕到,放映空間內,工作人員調試放映設備時,影片內容被有關人員看到,當即勒令停止放映,經過一番理論,對方要求我們在放映到肖魯開槍及王德仁拋撒避孕套的內容時,必須使用快進鍵播放,并派人在機器旁嚴格把守,監督執行。
上午十一點,高名潞先生準時趕來參加影片展映式,儀式上我無奈地宣布了剛才有關方面對展映活動的近乎荒誕的放映要求。顯然,這次放映已無法順暢地進行下去了。人們感到不解,一個藝術展覽已經過去20年了,為何還會令當局如此緊張?
2009年2月5日下午 北京農業展覽館5號館
紀念“中國現代藝術展二十周年”慶典活動
上午的放映活動受阻,人們紛紛寄希望于下午的慶典活動能夠順利進行。我們帶領上午參觀展映活動的一路人馬轉場至下午的活動主會場北京農業展覽館5號館,展館大門緊閉,門前擺放著紀念活動的大型海報展板。此次活動邀請到了幾十位當年的參與者及中外媒體記者,但是大部分89大展主要的策劃、組織和參與者當天都未能到場,特別是被譽為藝術教父的栗憲庭先生以及當年高名潞先生力推的85美術運動的主要干將們的缺席,讓大家多少有些遺憾。人們聚集在院子中心的空場中議論紛紛,不知下午這出戲將如何開場。

紀念89大展20周年 北京墻美術館文獻展現場
這時高名潞先生被簇擁著進入會場,神情嚴肅,他站在中心的位置面對人群宣讀一封事先寫好的“抗議書”:
2009年2月4日深夜,北京朝陽區公安局通知:“中國現代藝術展二十周年紀念”組委會取消定于2月5日下午3時在北京農業展覽館舉辦的紀念活動……
我作為1989年中國現代藝術展組織者,籌備委員會的負責人,以及這次紀念活動的總顧問及策展人,向北京市朝陽區公安局提出強烈抗議!
對于朝陽公安局的禁令,高名潞強烈譴責其違反《憲法》,并保留法律申訴的權利。一封抗議書,讓在場的人們群情激憤,有人大聲高呼:起訴他!這樣的情境不禁讓人聯想到了79年的星星畫會和89年的現代藝術大展,高名潞宣讀抗議書的背影像極了當年的馬德升。無論昨天還是今天,當代藝術一直都在艱難中行進著,但是今天的藝術家和批評家們卻沒能像當年的星星畫會那樣用行動表達“藝術要自由”的精神訴求。短暫的激憤過后,高名潞先生繼續表示希望大家自選交通工具趕往墻美術館參加文獻展的活動。
人群散去,只留下空蕩蕩的一排巨幅海報,作為此次紀念活動的標志,89大展“不許掉頭”的標志已被拆解為三個符號:叉、允許掉頭標志和圓圈。
回到20年前
1989年2月5日 中國美術館 中國現代藝術展
1989年2月5日,農歷大年三十,中國美術館舉辦了中國現代藝術展,大展標志為“不許掉頭”。然而展覽的主題卻是對于85新潮美術運動的一次成果展示和總結,高名潞在展覽前言中明確寫道:嚴格的講是從一九八五年以來,現代藝術在中國衍為潮流,釀成運動。這個展覽就是這一蓬勃運動的總結和檢閱。
2008年底,我參與了紀錄影片《七宗罪》的后期拍攝與制作,20年前的影像清晰還原了89大展開幕那一天的現場。鮮紅色的不許掉頭的標志醒目而刺眼,黑布底白漆字的巨型條幅沿著美術館正前廳的臺階向下延展開來鋪向院門口的鐵柵欄,溫普林這樣描述當時的場景:廣場上好像匆忙搭建了一座巨大的靈堂,對稱鋪陳的“中國現代藝術展”巨型條幅猶如挽聯。
跟隨鏡頭,來到一樓大廳,已經擠滿了人。范迪安主持開幕儀式,高名潞作為大展組委會領導講話,他神情莊嚴的宣布:中國歷史上由中國人自己組織舉辦的現代藝術展開幕了!
溫普林在文章中寫道:藝術家們是亢奮的,他們絲毫沒有感受到氣氛的壓抑。八十年代以來的努力和理想已經變成現實,現代藝術登堂入室,無上榮光。
七宗罪
第一宗 吊喪
來自山西的“WR小組”成員大同大張、朱雁光、任小穎三人披麻戴孝前來“吊喪”。開幕式一結束,三人便排成一行,大張居中,踏著大展的條幅,非常有儀式感地拾級而上,一進入大廳,大同大張和任小穎先后被組委會人員請出,只有朱雁光一人完成了一樓大廳的行為,范迪安在請他出場時,他高喊一聲“我自己會走!”。
朱雁光被請到了辦公室中,面對公安人員的質問:“你們是什么人,從哪里來?”他脫口而出“大同游擊隊!”
據說,他們先是在中國美術報看到的關于現代藝術展的通知,明確不允許行為藝術介入。朱雁光在關于吊喪的說明中寫到:“我們的目的就是為中國現代藝術大展吊喪。”
第二宗 大生意
鏡頭回到一樓展廳,一個角落里,來自浙江的藝術家吳山專立起了一塊告示牌:“好消息:為了豐富首都人民的物質生活和精神生活,我從舟山特帶來一些出口一級對蝦(長度10cm),數量不多,欲購從速。地點:中國美術館。價格:每斤十元。”他用一張發表了他作品的美術報包裹著對蝦對圍觀的人們連聲重復著:“作品,作品,攜帶作品……”
顯然他把中國美術館這一神圣殿堂看成了自由市場,而且頗有些針對大展組委會“計劃性美術”的挑戰。當時的中國美術館館長楊力舟與范迪安趕了過來與吳山專理論,令其立即停止這一極不嚴肅的無照經營行為,吳山專高舉起雙手作繳械投降狀離開現場。
第三宗 浪子
來自上海的年輕藝術家王浪一身金庸筆下武林高手的打扮,頭頂斗笠,長發披肩,身穿畫著神秘符號的麻布衣服,腳蹬一雙自制的大頭芒鞋。他頭一天到了北京就通過美術報的人打電話找到溫普林,告知說他第二天有個表演。鏡頭一直跟隨他在展廳游走,直至被組委會成員勸離。最后,他在大型海報展板上留下“上海王浪”幾個美術大字。對王浪而言,中國美術館的現代藝術大展無異于武林高手的華山論劍。他的行為生動演繹出現代美術的江湖感,他本能的意識到定要出手不凡,方能嶄露頭腳。
第四宗 洗腳
跟隨鏡頭重返大廳,在紅色布簾圍擋的小空間內,藝術家李山一身紅色的舞臺戲劇行頭,旁若無人地洗起腳來,紅色的大洗腳盆中畫有當時美國總統里根的肖像,大紅嘴唇兒和夸張的筆法,難怪后來的藝術界要將他尊為“艷俗藝術”的鼻祖了。
李山后來回憶他洗腳的初衷:“就是因為心里不舒服,所以想燙個腳,舒服舒服。其實好多行為藝術是針對這個展覽本身的,你比如說,有的人搞個“大生意”,是個行為藝術,在賣東西,其實他針對的是什么?針對的就是搞現代美術的這些操縱者、畫家、理論家等等有好多問題,比如說規定上海應該畫小市民,西南地區應該畫鄉土色彩的東西,北京就應該搞有政治色彩的東西,等等等等。其實呢,一點都不現代,一點都不前衛。”
第五宗 等待
美術館二樓的一個角落,張念正蹲在那里孵蛋,他胸前白色的紙上用毛筆寫著:孵蛋期間,拒絕理論,以免打擾下一代。
拒絕理論,埋頭孵蛋的張念,正被組委會成員孔長安和范迪安以他未交參展費為由勸離,據張念回憶,當時高名潞也正準備沖上二樓轟他,剛走到一半,樓下的槍聲響了,所以轉頭沖了回去。
后來,張念談起他做這個作品的初衷:“那個時候的美術批評還談不上什么批評,也談不上理論,而且那些理論基本上都是西方的理論。所以拒絕理論,拒絕理論當然是有很多種解釋,不僅僅是拒絕美術理論,也可能是拒絕還有其他的理論,還是為了一個新的社會的到來。”
第六宗 致日神的?
樓下,王德仁的行為已近尾聲。組委會的成員侯瀚如正蹲在地上收拾王德仁拋撒的避孕套。一直有巨人狂想的王德仁在大展上依據腦海中的幻想,制造出一個巨大的長達五米多的避孕套。套子上釘了幾排最大號的鋼釘,上面寫著“致日神的?——戲虐者王德仁”。
王德仁回憶當天:“我看他們組委會的人亂七八糟都在地下忙著撿,我說你撿這些沒用,我趕快把大避孕套撿起來之后抱起來,然后一邊兒喊就一邊兒跑,因為在那種環境下我們是第一批的革命者,那個避孕套上面的那些大鐵釘子,那是中國那么多的現代藝術家的那種精神。所以說那時候我從中國美術館把大避孕套保護起來。我趴在那個美術館的鐵欄桿上喘了幾口氣,然后這個時候一轉身,高名潞和唐慶年過來了,“王德仁,趕快寫一個檢討書!”我說“我沒犯錯誤啊”,他說“這個展覽封了,趕快寫一個檢討書!”
后來,廈門達達的成員林春回憶當天:“高名潞當時就站在我身旁,他氣憤地說:這些上不了臺面兒的家伙!”
王德仁的《美術檢討書》(原文):
由于我的作品引起閉館表示歉意,比比皆是的避孕套是對舊藝術觀念的戲虐,我做這個作品是非常嚴肅的。
大敬不二
王德仁
89年2月6日
王德仁說:前衛藝術就是要反傳統,首先要進行突破或者對他進行革命。
第七宗 對話
一樓大廳進門的右首邊是高氏兄弟與李群(娃克)的裝置“充氣主義”,他們作品的對面是肖魯的裝置作品“對話”。兩間真正的電話亭,中間掛著一部掉下來的電話機,電話亭正面的玻璃上是一男一女兩青年低頭打電話的背影,這件裝置作品是她的畢業創作,發表在當年的“美術”雜志上。
鏡頭中,肖魯梳著一條長馬尾,身著一襲深棕色長款呢子大衣出現在她的作品前,唐宋站在她左首邊,借槍給她的李松松也在不遠處。
肖魯在自傳體小說《對話》里寫道:所有的人都離開了。我走到《對話》前,望著鏡子里自己的身影,僅僅是瞬間的凝視。剎那間,我低下了頭。周圍的一切都停止,空氣凝固了……天堂和地域,仇恨與困頓,胸口的窒息,最后一次沖擊我的大腦神經,什么都不存在了……頃刻之間,手指扳動槍的扳機,“砰!”的一聲槍響,我打了第一槍。有人喊“再來一槍”,“砰!”我打了第二槍。
肖魯的槍聲徹底將大展吞沒,直接導致閉館。唐宋當場被抓,隨后肖魯自首,在局子里度過了大年三十。溫普林在文章中寫道:八九大展能夠引起永久記憶和震蕩的聲音就是肖魯的這兩聲槍響,它的意義也早已超越了藝術的范疇。對于這兩聲槍響的言說還遠遠沒有結束。
肖魯在鏡頭中坦陳:“這一槍被說成各種說法,什么為法律為政治,很多說法,從2003年我才公開說出來,就是為的情感打的這一槍。”梳理肖魯的個人藝術史恐怕要先研究她的情感史了。事后,美國《時代周刊》刊登標題為“孵蛋、槍擊、避孕套”的文章來報道這次展覽,實際上他們特別敏感,精準提練出了中國現代藝術的精神指向:政治、暴力和性。后來訪談肖魯時,她說:“那一年槍聲不斷!”
溫普林曾撰文紀念:在此向八九大展之上的七個行為藝術致敬!
他們是有明確精神指向的,是有備而來的,當年他們的行為不是偶發更不是胡鬧。他們的思考都是嚴肅而有力的,他們的表達也是準確而機智的。八十年代以來中國自由精神的崛起如果追溯到源點就會發現他們存在的意義。
20年之后
2009年2月5日下午
北京墻美術館
紀念中國現代藝術展20周年文獻展
從農展館離開,人們來到文獻展場地,原工藝美院院內的“墻美術館”,由于是私人領地,這里并沒有受到過多的干涉。黑色的展墻掛滿了各種文獻圖片。展廳人頭攢動,人們還未來得及認真觀看展品,就被一串尖銳刺耳的嗩吶聲吸引了過去。一群身著清代緞面褂子的男人,吹著嗩吶迎面走來,身后幾人抬了一口黑色棺材。到達展廳門口,棺材被打開,身著一襲西式白色婚紗的肖魯從中坐了起來,原來這是一場婚禮,多年追求情感歸宿無果的肖魯宣布她今天要嫁給自己。展覽前,高名潞為今天的慶典找來當年在美術館的搗蛋分子肖魯、張念、王德仁表演行為。

紀念89現代藝術展20周年”主展場 2009年2月5日下午,北京農業展覽館,
高名潞做為證婚人宣讀了證言賀詞,肖魯用自己的左右手相互交換了婚戒。展廳張燈結彩,一天的悲憤情緒迅速轉化為婚禮的喜慶氣氛。肖魯被眾人圍觀拍照。這時突然聽到一聲大吼:“閃開!”一男子手托一只白瓷盤,箭步走到肖魯身邊,將白瓷盤放在肖魯拖地的婚紗上面,掀開扣在盤子上的一只白碗:一坨屎端放在盤子里。肖魯尖叫,迅速抽身。男子端起屎盤,右手蘸屎,用力在高名潞撰寫的大展前言板上寫下:“你選擇強權,我選擇吃屎”兩排大字。寫完之后,他轉身趴在地上,把盤中剩下的屎悉數吃下,眾人大驚失色,掩鼻圍觀,閃光燈一陣亂閃。吃過屎后,他收起碗盤,淡定起身,從展廳左側的門走了出去。人們對著展板上的兩行屎字一通拍照。
后來人們才知道,這個吃自己屎的家伙是宋莊著名行為藝術家片山。片山是這樣闡釋他的行為的:今年2月5日,在紀念89現代藝術展活動上做這個行為,這時我心中的憤懣更加劇烈,面對強權的蠻橫,沒有一個人有針鋒相對的態度,我想我應該做這個行為,中國人吃了強權這么多年的屎,今天還在吃屎,自由和民主,你不去爭取,誰也不會給你。我的這個作品,就是一個藝術家面對專制強權的宣言,它傳達的是一個藝術家在強權之下的一個不妥協的存在。
20年前的89大展因“七宗罪”這幾個攪局者的出現被封,但也因為他們的存在讓89大展震驚世界,成為藝術史上的經典篇章。20年后,片山成為新的攪局者。前衛藝術的進程,正是由于不斷出現的攪局者而充滿活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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