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齊白石一生充滿了傳奇。從木匠到大師,足足可以讓人百般解讀了。
在中國,沒有哪一位畫家比齊白石更有知名度。他的藝術自是高妙的,可是和他一樣高的畫家卻沒有他的知名度。老爺子究竟有何道行能夠如此登峰造極?畫的水平高,人脈好,接地氣,故事多,活的長,生逢其時,背景了不得等等,這些都有,總之天時地利人和,樣樣占盡。不過,那是齊白石可以稱“翁”時才有的,是自己一點點掙得的,不是一開始就順風順水、伸手既得。
前面一段平凡中的不平凡,比如雕花木匠時期的“芝木匠”且不說,“五出五歸”奔波勞頓也不說,單說齊白石初來京城,受盡排擠,就在快揭不開鍋時,機遇眷顧了這位倔強的北漂。他也遇到了自己生命中的貴人陳師曾。陳師曾當時是京城畫壇的領袖人物,學養厚,人脈廣,他不僅給齊指明了方向,而且幫助齊在日本辦展覽并大獲成功。從此,齊白石開始了新的生活,藝術也翻開了新的一頁。
齊白石成為傳奇,對于他個人而言,是自性得到淋漓發揮的結果。自性發揮不用費大氣力,不像有的人一輩子擰巴著,本性被壓制被扭曲,無從發揮無處發揮。齊白石以農民身份入畫家列,開始受白眼,后來反倒成了他的優勢。新中國的文藝政策:為人民服務,為工農兵大眾服務;百家爭鳴,百花齊放,最適合齊白石,所以說齊白石沾了“二為”和“雙百”的光。在那個以階級斗爭為綱的年代,出身農民有好處,他又是毛澤東的老鄉(后來被解讀為最大的背景),齊白石最有資格統領美術界,也最有機會被宣傳推廣。后來他被推為美術家協會主席,成為世界文化名人,成為人民藝術家,乃情理中事。
一個人想改變自己小時候和年輕時養成的習性很難。齊白石也是,一生農民本色。在一個農業文明社會,這有可能有最廣泛的群眾基礎。中國繪畫之最大宗——文人畫,恰是農耕文明、詩書文化的產物。齊白石站到了中國文人畫這個最大的文化主線上,同時,他以農民的淳樸天性賦予文人畫形式以新的生命力,率真,拙樸,有現代感。齊白石不落舊蹊,卻也不像其他人另辟蹊徑,齊的選擇既聰明也費勁,聰明處是占了一個“大”字和主流;費勁的是走這條路的人多,傳統深厚,闖出來不容易。他早期作品學八大山人,冷逸,不好賣,轉而學習吳昌碩。缶廬雄渾大氣有點野,趣味性不夠。比起吳畫的渾厚粗狂,白石畫顯得拙樸而清新,受眾面更廣大。工與寫、平與奇的極端結合,很有可讀性。
白石老人終究是語言大師。他懂語言,書法用筆使得線條與宣紙之間有呼吸感,進進出出,深深淺淺,墨的濃淡干濕布局也是,大小疏密,聚散離合,很有節奏,點畫間很是自然圓融,活脫靈透,真是筆筆皆美。老爺子筆墨當然好,不得了,色彩也好,別人上色容易俗,可是白石老用色濃艷而不俗,關鍵在他的色墨關系處理的好,而且和造型統一起來了,齊畫之形夸張變異,變得主觀而有趣,色隨之明快,整體生發出力量,可謂天趣橫生。拋開具體物象,抽象意味蘊含其中,有構成,卻也隨意,很是現代。他從傳統中走出,不守傳統樣式,在傳統這棵大樹上生出一個有現代感的新枝,實為最大的創造。
齊白石恰恰以農民的天然趣味闖出一條自己的道路(單純的文人畫家往往做不到)。花鳥畫家必以彰顯趣味為己任,明清之后繪畫轉向求趣味求自由,花鳥畫尤其如此。齊白石之后,更是變本加厲。時至今日,還沒有一個畫家比齊白石有趣而大氣。齊畫筆酣墨飽,大氣之一端也。趣味弄不好就成了小趣味。關良的人物,陳子莊的花鳥、山水都是以趣味勝。關公有趣也不小氣,但是偏于拙趣,別致。子莊先生的畫妙趣橫生。可是兩人皆沒有白石老畫的厚與大氣。其他畫家多數淪為小趣味甚至小氣。齊畫又質樸又清新,獨樹一幟,本身占據一個高點,加上畫外的東西,齊白石獲至尊地位自是題中應有之義了。
齊白石確實是一個有趣味的人,也是一個很現實的人,與他的出身和經歷以及社會背景有關。既老道,又天真,既孤傲,又世俗。他的一幅潤格告白書如今成了傳頌的帖子:“賣畫不論交情,君子有恥,請照潤格出錢”。一個愛財愛錢的農民畫家,活靈活現,不掩飾本色,活了一個大自在。白石翁也是個倔強不服輸的人。有詩文為證:“余寧可餓死京華……”,“人欲罵之,余勿聽也;人欲譽之,余勿喜也”。倔強不服輸卻也不認死理,該低頭時就低頭,他曾寫過這樣一首詩:“青藤雪個遠凡胎,老缶衰年別有才。我欲九泉為走狗,三家門下轉輪來”,他也常用“三百石印富翁”題款,從中看得出他的識見、眼力、膽魄和胸襟,令人刮目。齊的現實還表現在他畫眼前所見能見之物,不畫幻想之作。取材于現實,畫法也通俗易懂,童心天趣,小孩子老干部學畫畫也是從齊畫入手,可見傳播力之大。
在中國畫歷史上,齊白石堪稱全才,詩書畫印四絕。齊能詩,書工篆隸,行書古拙而灑脫,篆刻自家面貌鮮明,與書畫同氣息。畫,花鳥、蟲魚、山水、人物,無所不能。尤其以花鳥最佳,花鳥畫便當處是構圖靈活,這一點比人物和山水有優勢,可是一旦不是自然意象而代之以幾何或直線造型,則頓然失去花鳥畫的生機,變成了死畫。英國藝術理論家蘇立文曾驚嘆中國花鳥畫的活氣。蘇立文說的是花鳥被畫活了,其實更隱秘的一點是書法用筆的靈活點畫令畫面生機無限。現代花鳥畫成就最大,達到巔峰,齊白石便是那峰尖。以花鳥比,齊白石的畫在精神性上不及清代的八大山人。與同時代人,比如與黃賓虹和林風眠比較,也不及后兩者來的深刻,可是八大山人、黃賓虹和林風眠都沒有齊白石知名度大,一個重要因素是齊最全面。
齊白石天分極高,一生也勤勞節儉,有自刻閑章“不教一日閑過”為證。想勤勞容易,做到不容易,要有好身體,頭腦還要好。齊白石一生娶了幾房太太,可見他陽氣十足。有天賦,路子也需一步步走。從早期到中期直到晚年,越往后,白石老越發自信。從他的書畫之風神看,是這樣,真正達到了從心所欲不逾矩的大境界。現在發生在白石老人周遭的一切都被傳為美談,總之,齊白石身上全是寶。
這里面多多少少有迷信在,比如,“妙在似與不似之間”這句被一引再引的話,其實黃賓虹也說過寫過類似的,而且還有更早的,可是最后還是齊老的出鏡率最高。中國人好這樣,不求甚解,人云亦云,追風。 再比如,齊白石畫的樹葉葉脈,還有蜻蜓的翅膀之透明質感,堪比照片的細微,很多觀者認為鬼斧神工,是最大的看點——這樣的解讀還是停留在初級層面:像,逼真。欺騙性強,遮蔽了更本質的東西,難免是一種誤導。坊間曾傳出,齊白石的草蟲是別人畫的,他那把年紀眼睛不行了云云。這些不能全信,也不能不存疑,早期作品肯定是自己的,晚年有人代筆也不是沒有可能。
齊白石六十歲之后開始做大,衰年變法很成功,單不說現在的天價引發驚呼,日本展覽成功后確實洛陽紙貴,一紙難求。齊白石名氣一大,玩起跨界,梅蘭芳、新鳳霞等名流也拜師學藝、助威造勢。中國畫界那就不用說了,追隨者眾多,自詡他的學生的,更是大有人在,可是真沒有出什么大畫家(李可染屬于掛靠)。齊白石的后人畫的像他,一個都沒有畫出來。還是老爺子有預見:學我者生,似我者死——這是藝術的通則。
看白石翁展覽是最多的了,每次看完都想做門下走狗,也想寫點文字。可是,因為有關他的文字實在太多,寫出點新意不容易,沒有必要湊熱鬧。今天快過年了,也有感受,便湊個熱鬧。
2015年初春草就于忘為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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