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蔣兆和 《流民圖》 (局部)

徐悲鴻 《仕女》

任伯年 《神嬰圖》
文、圖/ 江粵軍
回望20世紀中國畫史,人物、山水、花鳥三大畫科都發生了較大的變化,其中,最顯著的當推人物畫。而這一變革的基礎,是由徐悲鴻倡導的寫實主義及其后經蔣兆和發展而成的“徐蔣體系”奠定的。由此也引發了爭議:一方面,借用西方古典寫實法改造中國人物畫,使得畫家的造型能力大為增強;另一方面,寫實精神又似乎遠離了傳統所推崇的“妙在似與不似之間”。那么,究竟應該如何看待“徐蔣體系”對中國畫、尤其是人物畫的改造?“徐蔣體系”一家獨大是否導致了畫壇風格的單調?且聽業界專家們的深入剖析。
正
中國藝術研究院研究員、著名批評家 劉驍純——美術教育應突破“徐蔣體系”的一元格局
在我看來,當年徐悲鴻選擇引入西方寫實藝術改造中國畫,是好事;后來,“徐蔣體系”一家獨大主宰藝壇,就難免會造成消極影響。
上世紀初,為什么徐悲鴻等人會從西方引入寫實主義呢?當時,西方藝術界已經從印象派、后印象派開始跨入到現代藝術,而中國一直就有寫意傳統,也發展到了極高的程度。因此,從藝術自身發展而言,寫實似乎是有悖潮流的東西。但藝術又是很復雜的:并非寫意就一定比寫實高級。另外,從寫實到寫意,從古典到現代,是一個大過程,而這種自律的大過程,往往是在非自律的迂回曲折中實現的。所以,徐悲鴻用寫實主義來改造中國畫,在當時確實有積極意義。
中國的寫意藝術發展到清代,文人畫、寫意畫已經被官方化了,統領畫壇的一大批人物,像“四王”、“后四王”,他們的創作都已經僵化,不再注意山水、自然,只是一味地摹古、臨古,這使得主流中國畫走向衰落。當時一些海派藝術家,從徐渭一脈下來,趙之謙、虛谷,一直到吳昌碩、齊白石,努力發展花木大寫意,這給中國畫開辟了一條新的生路。而徐悲鴻提出學習西方、師法自然,用西方古典寫實主義來改造中國畫,也具有重新激活的作用。彼時,徐悲鴻選擇了寫實主義,林風眠引入了印象主義,齊白石等人又發展了大寫意,整個中國畫壇形成了很好的格局。但后來,“徐蔣體系”在美術界獨居廟堂之高,問題就出來了。
開始,是抗戰時期的宣傳需要寫實藝術;新中國成立后,由于文化藝術方針基本從前蘇聯套用而來,強調現實主義,這樣“徐蔣體系”逐漸就變成“獨尊儒術”的味道了,其他的發展不了了:林風眠的路子受到冷落、忽視;成就特別高的黃賓虹就一直受壓制,其作品甚至被批為形式主義;而齊白石之所以能夠被認可,是因為他的寫意里有很強的寫實因素,但他畫得非常好的大寫意,也沒有獲得較高的評價。以至于新中國成立以來,中國人物畫基本都在“徐蔣體系”包攏之下。當然,這也不是寫實的錯,而是藝術家沒有去充分拓展、開辟寫實中的新路子。
今天,我們的美術教育體系,仍然沒有脫離這一思路,學生進美院,必須經由“徐蔣體系”這一套嚴格的訓練。好在現在的美術學院越來越開放,今年的全國美展也增加了實驗藝術這一塊,都在想辦法突破一元格局,雖然離真正的多元格局還比較遠,但畢竟讓人看到了曙光。
上海大學美術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 王孟奇——缺少傳神達意 精準造型也無意義
中國畫一向是不講造型的。中國傳統學說中只講傳神,在我看來,傳神是更精辟的說法——傳神的形必然是藝術的形。任何形如果做不到傳神達意,再精準對藝術而言也沒有意義。
至于“徐蔣體系”,自然有其價值。徐悲鴻、蔣兆和等人進行某種探索,或力圖對中國畫進行改造,是很正常的、應該被允許的事情。但如果一種美術體系變成唯一的、引領式的,乃至于統治性的體系,那對藝術的發展而言就不太妙了,甚至會妨礙中國畫的進步。
就我個人而言,肯定多少也受到過“徐蔣體系”的影響。在自己的初學階段,完全出于對美術盲目愛好的情況下,進行寫實訓練是很正常的。只是,任何學習,不管是學西方還是學傳統,個人的精神永遠不能被磨滅,任何學習的最終目的,在于表達個人的東西。后來,我在江南一帶上學、任教、生活,這里的傳統文化底蘊深厚,給了我深刻的影響,特別是自己看的書多了,思考能力加強了,有了更個人化的判斷力后,發現傳統文化中其實有著非常高明的東西,也就更多地從傳統中汲取、學習。
當然,藝術家也要擁有健康的文化心態,藝術畢竟是很個人化的事情,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認知和選擇,沒必要隨便質疑、斥責別人。
反
廣州美術學院教授、“后嶺南畫派”創始人: 黃一瀚——有了寫實功底 更懂變形妙理
在我看來,“徐蔣體系”提供了一套科學的、扎實的寫實訓練方法,使得中國畫家,尤其是中國人物畫家,不僅能夠造型準確,更能夠掌握變形的妙理。
我們先從梳理中國畫的發展史入手,來看看“徐蔣體系”出現的歷史背景:中國繪畫自出現開始,到元明清時期,可以說始終都是民間自發形成的,沒有一套科學的體系為指導。因此,無論山水、花鳥、人物都不提倡寫實,都強調藝術家通過對自然的觀察而后以自我的心志去表達。所以,大部分的中國畫,尤其是人物畫都畫得不夠精準,屬于自然變形。而且,雖說“傳神寫照盡在阿堵之間”,但由于人物的眼睛、嘴巴,都是用兩根線一勾了事,無法深入刻畫人物表情,更多是通過筆墨的一氣呵成來傳達神韻。到了清代末年,無論是任伯年、齊白石還是豐子愷,他們的人物畫仍然只是模仿傳統,任伯年應該算是在筆墨上有所革新了,但他的造型延續的還是文人畫。我想,當年徐悲鴻一定是深切體會到了這一點,意識到中國繪畫發展至此已經難以突破,因此力圖用西方的素描、寫實經驗來彌補中國人物畫造型的嚴重不足,這是對中國人物畫概念化、程式化的反叛,打開了中國畫與世界連接的一扇門。就脈絡上看,從徐悲鴻、蔣兆和到楊之光,三代人一脈相承,歷經幾十年終于成功地將中國人物畫改造成為今天的樣子。在這過程中誕生了《田橫五百士》、《流民圖》和《礦山新兵》等傳世的不朽代表性作品。
事實上,如果沒有這樣一套體系,中國傳統文人畫自行發展,在小變形、小表現上繼續往下走,最多也就能達到表現小抽象,是無法進入到立體主義的,因為立體主義需要有素描功底。像畢加索的作品,外行的人以為就是一味地變形,懂得世界美術史的人就知道,他的素描功底非常扎實。其實,從文藝復興開始,西方的寫實就不是簡單地復制對象、追求形準,無論是米開朗基羅還是拉斐爾,他們的寫實都是一種以自我表現為出發點的寫實。所以,“徐蔣體系”雖然補上的是素描、寫實的功課,但這條線索所能提供給中國人物畫的天地,遠比文人畫自身的發展廣闊得多。
就說今天在中國人物畫上取得突出成就的畫家,哪一個不是在學院接受過“徐蔣體系”的訓練?譬如大家常常提及的當代新水墨F4,都能畫一手好素描,我自己也是在楊之光老師嚴格訓練的基礎上進行揚棄和創造的;再說“新文人畫”的代表朱新建,他在南京藝術學院所接受的也是寫實訓練,不照樣把文人畫往前推進了一步?大家并沒有因為經過學院嚴格的素描、造型訓練而失去自我的個性,相反,這一科學系統的訓練,使得藝術家對如何變形有了更深刻的認知,更自由地進行把控和發揮。
今天,中國八大美院的教育繼續沿用“徐蔣體系”,我認為是符合世界藝術潮流的。在教學中我還發現,有些學生無法做到寫實,只能走漫畫路線,可知,寫實功底要比變形來得更艱難、更苛刻。當然,也應該允許這些學生從自身的天賦出發去發展。畢竟,藝術是多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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