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倫勃朗油畫作品《猶太新娘》(約1665)

倫勃朗油畫作品《閱讀中的老嫗》(1655)

倫勃朗現場速寫作品《遠景樹叢》(1652)
“倫勃朗:晚期作品展”正在英國國家美術館舉行,在展覽講解中反復提到“晚期的繪畫匯集了倫勃朗一生的技巧”,在經年日夜與光色廝磨后,顏料、光暈成為倫勃朗思想和情感的自然延伸、靈魂的投射。凝望作品的一刻,一切的美術史退場,甚至不必睜開眼睛,便可與畫家一起落進顏料深深淺淺的呼吸里。
11月21日,倫敦的特拉法加廣場被雨水打得濕漉漉的,陰濕的天氣卻沒有阻擋人們走進英國國家美術館觀看特展——倫勃朗晚期作品。
百余件作品分置在十幾個展室密密匝匝的觀眾里。與同期在大英博物館舉辦的“中國明代特展”、皇家美術學院“安塞姆·基弗特展”、泰特現代美術館“西格瑪·波爾克特展”相比,“倫勃朗特展”因場地較小、參觀人流較大而拉近了人與人的距離。盡管如此,參觀中耳邊始終是謙和謹慎的移步聲,偶有小孩童的乳臭稚聲和觀眾身體移動送來的微風,使人能凝神觀畫或閉目靜思。
兩幅《盧克蕾提亞之死》中,讓人看見她試圖自殺前的無望與猶豫,她迫使自己走上人生絕境時又留戀人間曾經的美好,眼角膨脹出的淚水里是無法吐露的痛楚與矛盾。《閱讀中的老嫗》中,面部松塌的老者凝神讀書,書上的光與前胸白衣上的光反射到面部,在鼻尖形成了一抹亮,罩住頭部、兩頰的黑色頭巾內部被反射光微微擦亮,我無需了解她是誰、在讀什么,便被她眼底的侘寂吸引了。在聞名的《猶太新娘》中,首先吸引我的不是他們的神情,而是彼此允諾的手,更讓我迷失的是新郎魚鱗般的金色衣袖和新娘木紋般的紅色裙擺上那些燦爛的色彩所營造的莊重和靜穆,而愛的憐惜、心與心的取暖,又分明寫在了他們的臉上。兩張風景寫生小畫在不經意間,透過耳機的講解滲進我屏住的呼吸里。《遠景樹叢》,一張是現場速寫,另一張是同一個場景的后期加工,后者推進了視角,變模糊的視覺印象為飽滿的鄉村即景。倫勃朗用畫筆凝固下日常生活所見,甚至刑場上被吊死的婦女。
一件件畫作看過來,突然有一刻,仿佛已不是在看畫,耳機里的講解也不再重要。倫勃朗筆下的脆弱、孤獨、敏感、失落、絕望、輕觸、奄奄、新生、熹光,像一團團源源不絕的氣體環繞著我。
講解中反復提到“晚期的繪畫匯集了倫勃朗一生的技巧”,在經年日夜與光色廝磨后,顏料、光暈成為倫勃朗思想和情感的自然延伸、靈魂的投射。
凝望作品的一刻,一切的解釋、知識、美術史退場,甚至不必睜開眼睛,便與畫家一起落進了顏料深深淺淺的呼吸里。
一位扎著明亮頭巾、來自塞浦路斯的女士與我在長椅上并肩坐了許久。臨走時,她看著我打開的畫冊,輕拍我的肩膀說:“每次你打開這本畫冊,你都會感到愉快的。”
回程航班上,打開丹納的《藝術哲學》,一段關于倫勃朗的論述幾乎是傾瀉著進入我的眼睛——
倫勃朗,在一個自己創造而別人無從問津的天地中生活。他的視覺的尖銳與精微,高出一切畫家之上,所以他懂得這樣一個事實:就是對眼睛來說,有形的物體主要是一塊塊的斑點,最簡單的顏色也復雜萬分;眼睛的感覺得之于構成色彩的原素,也有賴于色彩周圍的事物;我們看到的東西只是受別的斑點影響的一個斑點;因此一幅畫的主體是有顏色的,顫動的,重疊交錯的氣氛,形象浸在氣氛中像海中的魚一樣。倫勃朗把這種氣氛表現得好像可以用手接觸,其中有許多神秘的生命。他體會到日光與陰影苦苦掙扎,越來越少的光線快要消滅,顫巍巍的反光硬要逗留在發亮的護壁上而不可能;他感覺到一大批半明半暗、模模糊糊、肉眼看不見的東西,在他的油畫和版畫上像從深水中望出去的海底世界。他在沒有生命的世界中發見一出完整而表情豐富的活劇,包括所有的對比、沖突,黑暗中最沉重凄厲的氣氛,模糊的陰影中最飄忽最凄涼的境界,突然傾瀉的陽光的猛不可當的氣勢。——發見了這一點,他只消把人間的戲劇放進客觀世界的戲劇;這樣構成的舞臺面,本身就決定登場人物。倫勃朗看到一切在陰暗中蔓延與發霉的東西,不是畸形就是病弱或流產的東西:窮苦的細民,阿姆斯特丹的猶太區,在大城市和惡劣的空氣中墮落受苦的下層階級……他因為走上了這條路,才懂得痛苦的宗教,真正的基督教……影響所及,倫勃朗自己也動了憐憫;在一般貴族階級的畫家旁邊,他是一個平民,至少在所有的畫家中最慈悲;他的更廣大的同情心把現實抓握得更徹底;他不回避丑惡,也不因為求快樂求高雅而掩飾可怕的真相。——因此他不受任何限制,只聽從極度靈敏的感官指導;他表現的人不像古典藝術只限于一般的結構和抽象的典型,而是表現個人的特點與秘密,精神面貌的無窮而無法肯定的復雜性,在一剎那間把全部內心的歷史集中在臉上的變化莫測的痕跡……到了今日,我們的過于靈敏的感覺,竭力追求微妙的差別的好奇心,不顧一切的要求真實的愿望,對于隱蔽與原始的人性的猜測,想尋訪一個先驅者和前輩大師的時候,我們的巴爾扎克和特拉克羅阿只找到倫勃朗和莎士比亞兩人。
這天,在參觀國家美術館前,我游覽了倫敦當地的畫廊和拍賣行。博物館、美術館是存放時間與人性的殿堂,畫廊和市場是現實交鋒的場域,當代作品或許能在概念上、新技術上達到天馬行空的自由,卻很難在情感的深幽處,來到古典作品散發自毛孔的對人性、分毫情感的日以繼夜的同情、琢磨和表達。這天參觀后,我更希望在市場上多出現當代作品,而使古典、古代藝術品能安然地、集結地存放于博物館、美術館,為一代代觀眾打開通向祖先的門、心靈的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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