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賓虹先生生前料知他的畫身后一定會“火”，但不曾料到會那么快，更沒有料到后來會有那么多人舉著他的旗子“打天下”。黃賓虹先生用其一生對藝術(shù)的探求，成就了他的山水畫，可惜在他生前沒有得到應有的地位，這讓我想起死后被追認為名譽教授、院委，協(xié)會會員的黃秋園先生。好在當今已沒有這樣的大師了，我們也不必再擔心會有這樣的事發(fā)生。
　　如今，似乎每個畫畫的人都很了解黃賓虹，說到山水畫，必說黃賓虹。而對黃賓虹山水畫的特點也似乎都稔熟于胸，什么“渾厚華滋”啦，“五筆法”“七墨法”啦，說來都頭頭是道如數(shù)家珍。而說到黃賓虹山水的最大成就時，又都會說是晚年的“黑賓虹”，好像“黑”就是黃賓虹山水的特征。我以為不然，黑不是黃賓虹山水畫的標志。渾厚不等于濃重，華滋并非鮮亮，黃賓虹山水并無固定模式，他的山水畫非常之處不在外表厚重，而在于他把中國文化融入到了筆墨中，他竭力倡導并終身實踐著的“內(nèi)美”思想，才是他的畫魂。
　　有很多人在說，“黑賓虹”是因為賓虹先生晚年眼疾而無意中成就的，我對此說存疑。我以為，他晚年即使無眼疾，他的畫也會有這樣的形式出現(xiàn)。如果他還能再長壽些，那么可以預知，他還會有更不同的形式出現(xiàn)，這是他的內(nèi)美繪畫思想的必然產(chǎn)物，與眼力無關，就像陳寅恪晚年寫《柳如是別傳》與眼睛失明并無直接關系一樣。或因今人都認識到黃賓虹山水畫“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價值，“粉絲”千千萬萬，研究者摩肩接踵，你方唱罷我登場。其中不乏有見識者，但大多是些官樣文章，只論表，不及里，糾結(jié)于筆墨形態(tài)、黑白虛實間。很少有深入淺出地闡述他的畫理核心“內(nèi)美”思想理論的著作，這是研究黃賓虹的不足，也是誤讀黃賓虹山水畫的原因。
　　有文章指出，因誤讀黃賓虹作品，盲目學習“黑賓虹”而造成嚴重后果，使一些“原本很有才氣和相當筆墨基礎的畫家都淹沒其中”了，對此我感慨頗多。記得我第一次去見我的山水畫老師張大衛(wèi)先生時，是拿著學畫黃賓虹的一幅山水去的。張老師是陸儼少先生的高足，功力深厚。他看了我的畫，說了句“從頭開始，以前學的不算”！讓我當時很難堪。后來在跟他學畫的過程中，我才慢慢體會到了他說的“學山水不能從黃賓虹入手”的道理，讓我受益至今。黃賓虹山水從表面看似乎特征明顯很好學，實際上高古深邃，絕非初學者所能為之。如果你以為好上手，那就說明你無知，正所謂無知者無畏。董其昌說，學畫“六法”中“唯氣韻不可學”，就是說學畫不可直接學氣韻，應從“傳移摹寫、骨法用筆”等其他五法入手，然后行萬里路讀萬卷書，方可體悟。由此說開去，現(xiàn)在許多好學黃賓虹山水的人，就是犯了學畫直接學氣韻的忌，其結(jié)果必然是東施效顰，貽笑大方。而那些很有才氣和筆墨基礎的畫家，我以為倒正是可以開始學畫黃賓虹的料，如果他們真心喜歡黃賓虹，應該鼓勵他們學，大可不必擔心他們學壞，只有他們才有可能學好黃賓虹。黃賓虹不是人人能學，但也不是不能學。倘你想一朝學成上街叫賣，發(fā)家致富，那你就不要去學黃賓虹；倘你有今生甘為畫畫而殉道的精神，那就非學黃賓虹莫屬。膚淺者一學黃賓虹就壞，而有識者一輩子學黃賓虹都會受益。
　　黃賓虹是古今山水畫家中少有的閱歷豐富、著作等身、有思想能思變、用自己先進的理論指導自己繪畫的杰出文人畫家。在他近一個世紀的生命旅程中，雖然做過好多事，但他矢志不渝的唯有繪畫。無論是做編輯做教授，鑒定文物，還是開古董店，開荒種地，都是為了“養(yǎng)畫”，這可從他的《自述》中得以印證。應該說，他一生中經(jīng)歷的所有事，組成了他的豐富閱歷，形成了他對中國文化的獨特見解，構(gòu)建成了他的“內(nèi)美”繪畫理論，最終成就了他渾厚華滋，前無古人的山水畫。黃賓虹是個為畫畫而活著的人，他把生命中的每一點體會都努力與畫畫聯(lián)系。他看《道德經(jīng)》，想到了“山水畫與道德經(jīng)”，用老莊孔子思想剖析闡釋古人繪畫理論；他在青城山中遇雨，看雨中山，驚呼得道，在雨中狂舞，如癡如癲；他看夜山，悟到 “月移壁”的畫法。凡此種種，都說明他是個為中國畫而殉道的人，絕不是個以畫宣泄余情的人。
　　一個只用心讀黃賓虹畫論，不動手學習黃賓虹畫的人，是很難真正體會到黃賓虹山水的高妙之處的；同樣，一個只埋頭練習黃賓虹山水，不用心研究黃賓虹畫理的人，也很難學好黃賓虹。這兩種人，雖天天與賓虹為伴，然終難入其堂奧，難得真諦。因為黃賓虹山水畫，不僅有先進系統(tǒng)的理論，還有高超的筆墨技法，富含中國文化的深邃意境。他的理論是闡釋如何將中國文化表現(xiàn)到中國畫中去的獨到認知和體會，有論技法的，如筆法墨法章法之類。而在他的著述中，更多的是講中國文化與中國畫、人與自然等大美術(shù)的東西。他用書法解釋繪畫，用“化蝶”說明學畫的歷程等等，所以說，無論你是只知理不知畫，還是只知畫不知理，都很難準確表達黃賓虹山水畫的內(nèi)涵。這或許就是我們研究黃賓虹的困難之處，誠然，我們可以用“一千個人的眼里有一千個哈默雷特”的話來搪塞，但不可否認的是，我們今天對黃賓虹的研究還遠不能與他的成就相符。
　　其實，黃賓虹一直都在詮釋他的繪畫“內(nèi)美”思想。表現(xiàn)在他的山水畫上，他不選擇對比強烈、奪人眼球的繪畫語言，
　　本著“文以達吾心，畫以達吾意，草衣藿食，不肯向人”的平常心作書作畫。這種立意的本質(zhì)反映了他不求聞達一心從藝的高尚情操，這是“內(nèi)美”思想的本源。他在明窗凈幾下幽對古人，描繪自然景象，讓筆墨唱主角，盡情揮灑。在他的畫中，舍棄一切影響表現(xiàn)自然的人為事物，包括勵志的故事、生動的場景、多余的亭臺樓閣等，讓自然的一山一石，一草一木得到盡情展示。用他經(jīng)過千錘百煉的筆墨，一筆一畫展現(xiàn)出富含詩意、富含人間真情的自然之美。他追求一幅畫雖初看一般，然能越看越有味，百看不厭的內(nèi)在美，而不是一目了然、不耐細看的外美。試問，從古到今，除了他還有誰？
　　關于黃賓虹“內(nèi)美”的繪畫思想不是吾輩三言兩語能說明的，我目前只有以下幾點粗淺認識：
　　一、 為什么他讓筆墨唱主角？因為筆墨是中國畫的本質(zhì)，是中國文化延續(xù)過程中的重要載體，今天，我們依然可以順著筆墨的痕跡，追溯到中華文明的源頭。這是世界文明史上的奇跡，作為自覺把繼承和發(fā)揚光大中國文化為己任的黃賓虹先生，重視她，彰顯她，是必然的。把她作為闡述他“內(nèi)美”繪畫思想的主角是最合適的。
　　二、為什么他的畫初看不覺得很美？因為他不希望別人看他畫時，只在意他的外在美而忽視了他要表達的內(nèi)美，所以他不僅盡可能地少畫人造的東西，而且弱化解構(gòu)具象的形，把山石樹木、房舍人物等畫成“似與不似之間”，形不似而神似，這是他有意為之，而不是技所不能。他的目的是表達事物本質(zhì)的美、自然的美，他認為本質(zhì)的美、自然的美，其外表并不是光鮮亮麗的，須用心去體會才可能得到。
　　三、他的畫為什么能百看不厭？黃賓虹的山水畫初看并不起眼，但越看越有味，引人入勝，百看不厭。因為他是用“寫字的方法畫畫”，他能墨分七色，并用簡單的點畫層層疊加，加到渾厚華滋。他能把平常的場景，畫得氣韻生動，畫得非同尋常。之所以能這樣，是因為他把中國文化的內(nèi)涵注入到了筆墨中，每一筆每一畫都飽含了他對儒釋道的理解和追求。你想讀懂他的畫，就應該先去讀懂他的畫理，別無選擇。
　　我曾在《閑話黃賓虹山水畫》一文中說過，黃賓虹畫畫并無固定模式，所謂的“黑賓虹”只是黃賓虹山水畫中的一種樣式，學畫黃賓虹山水，千萬不可從“黑”入手。陸儼少先生曾說過，一幅好畫，“要放得下，畫得上”，就是“再畫也可以，放下不畫也可以”，得意不在繁簡。綜觀黃賓虹的山水畫，不僅有加了又加的“黑賓虹”，還有寥寥數(shù)筆，筆簡意遠的“畫稿”，即使是在眼疾最嚴重的時候，也不乏這樣的作品。所以說，“黑賓虹”不是偶然出現(xiàn)的，黑，也不是黃賓虹追求的終極目標。學黃賓虹重要的是學他的思想，研究他的“內(nèi)美”學說，重視書法練習，重視文化修養(yǎng)，追根溯源，從畫外求畫。如果你也能像黃賓虹先生一樣，淡泊名利，潛心刻苦，那么，無論學到什么程度，都是有意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