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人畫強調寫意,而寫意畫不僅僅是寫物象之意,更寫畫家的心意。這個“意”還包含著審美意向,如所謂的“陽剛、渾厚、內秀”等等。而不同的審美意向勢必會形成不同的筆墨取向。審美是有角度有層次的,美亦是豐富多樣的,表現什么,怎么表現均有作者的選擇與偏愛。當然,筆墨取向與畫家自身的環境、心境、意趣、精神、文化、修養、學術觀點、人生價值有著密切關系,很難模仿與重復,這才能形成不同風格面貌的生動局面,即“百花齊放”。
事實上從大背景講,不同時空也會出現不同的審美傾向,如中國歷史上的“唐人尚豐,北宋尚法,南宋尚體,元人尚意”。宋畫從嚴從實,元畫從逸從簡。這就有如中國民歌,西北風就是“信天游”,東北調就是“二人轉”,江南音就是“茉莉花”。
現今有些作者缺少對筆墨取向的研究,或一味描摹物象,卻又超不過照相技術,或一味追求筆墨功力本身,但又趕不上古人水平。筆墨取向是完全由個人心境追求和情趣好惡所決定的,它是形成個人美學語言的風格的主要元素,所謂的學術的原創性,可以說不在題材而在筆墨取向。
筆墨取向也與畫家自身的“氣”有關。不同藝術家,有著不同的品,不同的氣。此品,此氣,特色各具,獨一無二。“謝赫六法”首重“氣韻生動”,強調藝術家與藝術品的氣和韻。中國傳統理論更是認為,文人畫家有四大要素:人品、學問、才情、思想。人品既高,氣韻既高;氣韻既高,筆墨既高。創作與修養同過程,入世而不隨流,出世而不好閑。修養不同則體現出不同的品格,不同的品格則會出現不同的氣韻。而“氣”可分大氣、濁氣、雄氣、霸氣、清氣、俗氣、雅氣……藝術家各人之氣韻均不同,相互間模仿不了。畫一旦無“氣”便淪為“技”。技便是重復。僅憑技者乃是技工。技工之作,如果有氣,那便是工匠氣,而不是藝術之氣。“氣”就是畫家的生命。身處當今社會,要在畫之中做到不做、不滯、不燥、不浮、不火、不油、不碎……就要看藝術家自身能修煉出什么“氣”來。因此可以說,“氣”時刻在影響著畫家的筆墨取向。
我作畫近年來開始研究自己的筆墨取向,傾向指向“淡”、“靜”、“簡”、“虛”四個字的意向融合。
身處當今社會大轉型時代,經濟高速發展,物質極大豐富,但精神方面卻遠遠跟不上,有些甚至在倒退。物質文明帶來千百萬人追求的中產階級的庸俗、奢侈、市儈、虛榮的生活方式;道德缺失沒有良心底線的制假賣假層出不窮;環境污染造成的生態環境等等,使得有良知的人的心態很難平靜。現代快節奏工作與生活,使人們正過著一種鐘擺式的可憐生活,一方面極端緊張地工作,一方面極其奢侈地享受,如同動物,真是“鳥為食亡,人為財死”的年代。物欲橫流的時代,人被極度異化,無法返回到真正的人。
在這樣的大時代生存環境中,我也難免經常處于繁忙,忙于應酬,胸中有不平,眼里有看不慣,身心常在疲憊狀態之中,需要自我平衡自我解脫。然而如何平衡如何自我解脫?很榮幸,我可以畫畫。在這樣的心境與環境中,自然而然地就有了自身的審美傾向和筆墨取向。為了去除油膩、浮躁、煩雜、鉛華,為了留出空間,平靜內心,為了看淡,放下,我逐步形成了“淡、靜、簡、虛”的審美追求和筆墨取向。
下面簡單談談自己“淡、靜、簡、虛”的審美追求和筆墨取向。
整體來說,這種筆墨取向與我本人是江南之子是分不開的。江南水鄉的鄉愁伴隨我成長,在此環境下,“上善若水”之理念深深扎根于心,對水,對霧,對嵐,對山湖之景,均會產生特殊的感覺。中國山水畫有“三遠”之說,即:平遠、高遠、深遠。因此,在此基礎上結合自己的體悟,我再加上“兩遠”,淡遠和靜遠。此“兩遠”,均與我個人的心理體驗和感受有關。
藝術的體驗和感受永遠沒有止境,對于同一人來說,審美傾向也會有階段性的區別。就拿我自己來說,上世紀80年代,那時剛剛改革開放,中國從單調統一一下子變得豐富多彩,而本人又正值壯年,心性和氣場均較足,所以當時很喜歡濃墨重彩。然而隨著環境與年齡的變化,現在變得喜歡素淡無華之風了。我由此慢慢進入了“淡”的審美世界。
這種“淡”,在用色上,用淡彩淡墨,在此基礎上再將淡墨再細分五色,畫境追求虛、空、淡、松、潤為主。虛則幻,空則靈,淡則靜,松則逸,潤則韻,幽則遠。當然,此“淡”不單是用色上得淡,也有內心上的“淡”。一切都要看“淡”些。人老了,凡事看淡,心淡若無,忘我無為。
“靜”向來與禪的關系密切。我認定佛音禪意的精髓就在于:靜與純。我所說的“靜”,涵蓋了筆靜、心靜、景靜,色靜等多重內涵。在喧鬧、艷俗的現實中,守拙于心靈的寂靜是一種修煉。對畫家來說,靜逸者,筆簡意遠;清心者,少中見多。作畫時“靜”中聽聲,聆聽來自大自然的心聲,體悟內心深處的悠遠意境。此時,此境,無聲勝有聲。心靜方能聞其聲,如來自畫中的鐘聲、琴聲、風聲、雨聲、鳴聲、蟬聲、溪聲、犬聲、鵝聲、鴨聲、漿聲、佛聲、雷聲……聞其聲,悟其境,有聲而無形,無形而有境。中國古典音樂之音可分“天籟、地籟、人籟”。畫中的“靜”中之聲亦是如此。畫,尤其是山水畫與花鳥畫,首先讓人看到的不應是筆墨,也不應是物象,而是一股源自寧靜的氣息,回蕩在天籟中的回音……
關于“簡”,我新近出版的畫冊里頭的小品文《三枝兩葉》《虛極守靜》中多有論及,擇幾個相關片段如下:
“大道至簡。老子云:‘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故,少則是多,簡則是繁,虛則是實。故,以少勝多,以簡寫繁,以虛寫實。”
“無論‘意’,還是‘心’,都是‘一’,本質歸于簡。一‘心’一‘意’,成事之根。三枝兩葉,傳達神意,是不以意象去繁人眼,唯以意境直抵人心。三枝兩葉,雖筆簡意遠,少中見多,卻能讓人看到畫外之景,畫外之意。筆盡,而意無境也。”
“余作畫,唯重三字:‘去’、‘留’、‘簡’。此三者,余作畫之筆墨之意也。‘去’者,去鉛華,去油膩,去雕飾,去浮躁,去繁雜。‘留’者,留空間,留想象,留簡樸,留靜逸,留心境。‘簡’者,三枝二葉,回歸本源;筆簡意遠,少中見多;小中見大,大道至簡。”
“虛”與“淡”與“靜”與“簡”聯系緊密,可以說是“淡”“靜”“簡”在筆法上的具體體現。超越筆法層面,“虛”同樣是一種修養境界,沖虛、虛空、虛無,不一而足。
歷來作畫墨分五色,其實沒有必要一副畫五色俱全,這易有玩技巧之嫌,可側重之中的某一色為主,重在表現一種意境,越純越極致。我認為畫家可鉆透一點至極致,這一點不一定是一種物象,一種題材,而應是一種性情一種感覺一種意境。所以,同樣是“寫”,我強調則“輕描淡寫”,似有非有乃真有。這便是“虛”。
中國傳統山水缺視覺中的遠近,缺自然界的實境,透視,空氣,風雨等。也就是說,中國畫多為二維(平面),拓展成三維多維,用一個“虛”字即可。平面二維,構圖章法,注重開合;立體三維,空間層次,注重虛實。大自然與天地間的生機與玄妙就在于“變”,作畫時,“實”不能盡情展現這種“變”,只有“虛”才能一展身手。霧中看世界,虛中見全景,小景大境,無中生有,虛中見實,小中見大,平中見奇,這便是“虛”的妙處。“虛”與“簡”有相似處:惜墨如玉。空靈空白,無畫處皆是妙境;虛空虛無,大象無形,無畫則有意。畫,不只是要讓人看到你畫了什么,更是要讓人明了你內心感覺到了什么。“虛”的精妙運用,能將自然中的某一現象,升華成一種心靈境界的情感符號,直抵人靈魂的最深處。
文/陳國歡
參考文獻:
1. 陳國歡. 陳國歡中國畫專題[J]畫院.2014年04期
3. 陳國歡. 又欠居畫稿:陳國歡畫集[M]南京:江蘇美術出版社,2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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