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7月24日爆破現場,林明杰與蔡國強進行了關于城市、藝術、藝術家進行了對話。
(林明杰,以下簡稱林;蔡國強,以下簡稱蔡)
上海需要我來折騰一下
林:這次到上海辦展覽據說你曾猶豫了很久,怎么最后下了決心的?
蔡:因為你跟我說的一句話——這個城市需要一點精氣神。
我對這個城市有感情,隔幾年會過來一下,這個城市需要我這樣的人,來刺激一下、折騰一下、開放一下。北京要我去辦展,那里我做事情很方便。但我感到我還是應該來上海做一做,上海和北京不一樣。
我們永遠不要忘記自己做作品的基本動機,是我們自己想看到好玩的東西,這也是最大的動力。
林:我覺得你去北京是錦上添花。那里的藝術圈很熱鬧了,很繁榮了。而你到上海點個火炸一下,比較具有未來性。
蔡:我跟上海感情確實是很深。他們沒有讓你做不成,也沒有很積極做什么,就這點很好啊,本來世界就應該是這樣。
林:君子之交淡如水。
蔡:這個世界本來就應該是這樣,淡淡的,我很開心。上海就淡淡的,這個很好。沒有了很多應酬,我可以思考我的作品怎么做。
林: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空間。
蔡:對,有空間。也說明這個城市足夠大,也比較自信,也比較懶散,懶散是好事情,不是很著急事事都要給個判斷。上海的藝術家團體,也沒有那么急著要在一起。但上海很務實,公安部門冒著風險讓你在黃浦江上放那些爆炸;旅游局提出他們可以把雙層巴士送觀眾看展覽;環衛局說可以幫助我們做廁所;連當地居委會的主任也來幫我們討論停車的問題,爆破當天通知附近居民不要出來看,落實到戶。大家對我做的作品可能心里還犯嘀咕,可是很愿意幫助,也不提要求。我會很誠懇地跟別人講我的作品,那么大家都會理解了,就愿意幫忙了。
挑戰忌諱
林:每次展覽,你都會挑戰一下展覽舉辦地、舉辦國的“忌諱”。譬如在美國,你在圣誕節炸了棵“黑色圣誕樹”。
蔡:在巴黎也是。他們請我去做作品,我說要在塞納河上做《一夜情》。他們一下子也接受不了。我說那我就不做了,他就說好吧好吧你把方案拿出來吧,于是我就給了方案,結果他覺得這個方案太天才了,非巴黎莫屬,一夜情。我說這是全世界人民和巴黎的一夜情,那個晚上,他太感動了。我別的地方都不要,就要情人橋,情人橋上看下去的盧浮宮和奧賽美術館這段,因為我的目標很清楚,第一要巴黎,第二要塞納河,第三要針對你的藝術史說話。你的盧浮宮和奧賽美術館的那么多大膽的藝術家都開拓了人類藝術史。
林:性是藝術史的最重要的推動力。意大利文藝復興講到底就是有幾個畫家把女人畫得性感一點,于是讓被壓抑的人性解放了出來。
蔡:所以來到巴黎我就跟你談性,一個中國人來跟你們法國人談談什么叫性開放。
林:你也挑戰學術界,挑戰藝術界。
蔡:對,我跟紐約MOMA的策展人談過一次說要展《農民達芬奇》,將中國農民做的土飛機和潛艇拉到那里,讓人走進后哇的一聲看到都是農民的東西!我感到他有點抵抗,MOMA太學術了太學院派了。學術人士會想,你是一個藝術家,這作品還是不是藝術?藝術尊嚴受到挑釁,現在我在想啥時候把《農民達芬奇》拿到紐約最好的地方展出一次。
農民的這些發明,重要的是展現了他們作為一個中國公民的獨立精神。我覺得很了不起。
林:那么你這次在上海的展覽,你想刺個什么痛點嗎?
蔡:我主要是針對現在的環境生態問題,因為在20世紀60年代的時候,當時環境生態其實沒今天這么嚴峻。世界上很多藝術家已經做了很多好的作品。但今天我們環境問題很嚴峻,藝術界卻都在陶醉那些商業性的東西,所以我既然回來這邊,我就想針對生態問題做一些(作品)。
林:船上載著動物,靈感是從哪里來的?
蔡:(這跟環境)也有關系,上面有很多動物,奄奄一息,但沒有豬,我有時候不愿意那么直接,這個東西是在我們這個時代的懷念。
還有,現在就是太多考慮商業,所以我們這次做的一些無法商業的,譬如在上海當代藝術博物館里挖了一個大坑。
林:在哪個位置?我今天沒看到。
蔡:不讓人看到都關起來了。怕泄光。這個要等到最后才開放,已經挖好了,占地兩百五十平方米,至少放三十噸墨汁,上海的曹素功正加班加點做墨汁。
擔心江郎才盡嗎?
蔡:藝術對于我來說是個很重要的保留我童年夢想的狀態。我們在大千世界,慢慢在成熟,面對這個世界的各種問題,慢慢現實起來,但是藝術能夠使我保留住童年對世界憧憬,想當藝術家的夢想,當藝術家的熱情和小小的野心。最重要的在于保留小時候想當藝術家的夢。
長大后的我做現代藝術,幾乎是爆炸、裝置、九級浪,這個那個。慢慢心里覺得最美的還是小時候藝術家的夢。
昨天晚上我炸了一張《九級浪》,我還在想它的構圖,想它的立體,想它的滔天巨浪要怎么表現,這個東西是一個很繪畫的語言,還好我們小時候畫過肖像,這一點點的感情都還留著。
在巴西,我講演完了以后,有一個人問我,蔡先生,你會不會哪一天擔心你江郎才盡,會不會有擔憂?我說我不會有擔憂的,因為我未來打算去風景最漂亮的地方寫生,我連這個都想到了,有什么好擔心的。
這一次我一到上海,就提著畫箱,去畫風景畫。
我老了就是這樣很平靜和諧地生活,沒有什么好怕的,明年后年沒事干就畫畫。
上海有點可惜
林:那你這次畫什么?
蔡:我現在可激動了。我想到做一幅火藥爆破的畫《沒有我們的外灘》。想象人類幾百年后沒了,這個外灘野草叢生,鮮花盛開,動物出沒,很精彩。我打算在外灘作品里面,用許多海派名家的風格來畫那些花草和動物。外灘建筑上面長出一棵吳昌碩的松,或者窗子探出一個虛谷的貓……我用水墨畫來畫,大家幫我刻出來,然后我再灑上火藥……
最近我就開始研究這個海派繪畫。當外灘剛開始建設的那個時期,吳昌碩、任伯年、虛谷那一代,他們剛好從江浙各地來到上海。上海灘正在拼命地發展,他們在尋找他們文明的精神,同時在尋找道路上,繪畫受到了西方的沖擊。他們都畫得可漂亮了!不要說他們哪些人好像不是藝術的巨匠,在他們之前那些中國古代也不是這樣畫畫的,我們應該看到他們的偉大,導致我們后來很多畫家太像他們,顯得人家好像沒太大價值。在這個時代大變革的時候,那么多洋人洋船開進來,他們那一批人可勇敢了。但是那一批人也已經很好地讓我們看到了今天這種上海藝術家、上海文藝界的“小資情調”,他們也已經都有了。就說虛谷吧,貓下面的幾條金魚和齊白石的蝦就不一樣。上海當時的開放,經濟發展到那個時候的最高水準和敏感和個人主義色彩,這個我一直認為是很重要的。
中國就是缺乏個人主義色彩,我說的個人主義色彩不是指個人的自私自利,而是個人的聲音,價值觀,自我意識。我是一個有尊嚴的人,為何你們運動我就運動,你們游行我就游行,你們游行我也可以出去游行,但我人在游行里面,心不在游行里面。
上海有這種個人主義色彩,他們這一點繼承得很不錯。但上海有點可惜,現在看來有點找不到方向,當然這是代價吧。個人主義也要有精神,個人主義還可以玩得更有精神,有點可惜。
藝術是脆弱的
蔡:藝術本身是脆弱的,藝術家也是脆弱的普通的,他才真實,他才能引起很多的共鳴和理解。當把藝術扮演成能夠指點江山,引領社會,這就遠離了藝術本身的功能,有些時候會讓人感到不可信。
林:藝術變得張牙舞爪。
蔡:變得判斷是非。
林:有時候你會覺得恐懼,藝術成為讓你有壓力的東西,這樣的藝術和“文革”時候的藝術有什么兩樣?
蔡:我們不要一直聊美術界,好像把他們太當一回事了,其實美術界也是很脆弱的、渺小的,在人類社會不易。藝術家就更脆弱渺小了。正是因此,他才是自由的。因為他要是太重要,就不自由了。而且他對社會沒有那么嚴重的貢獻,所以他才可以隨便玩,他要是說一句話社會就有所改變,他什么話也不敢說,咱們就是亂搞。今天這些陶瓷要是都炸碎了又怎么樣呢?也沒關系的,我想通了,炸碎就炸碎了,碎片堆在一起也是一個展覽,春夏秋冬的墳墓。
林:藝術是人類想象力的實驗室,而且是最安全的實驗室。有的東西不能想搞就搞,否則會出亂子。但是藝術不要緊啊。
蔡:正因為他是渺小的,他才是真實的,正因為真實他才有力量,他也許顯得很大但那是假的,我們就先把自己當做是真實的吧。我們躲在一個小地方,玩一玩。



皖公網安備 3401040270060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