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于右任1962年日記,望大陸詩手跡
“葬我于高山之上兮,望我大陸。大陸不可見兮,只有痛哭。
“葬我于高山之上兮,望我故鄉。故鄉不可見兮,永不能忘。
“天蒼蒼,野茫茫。山之上,國有殤。”
多年前的一天黎明,在海峽對岸的那個島上,輾轉反側幾乎一整夜的詩人,終于在日記本上寫下了長長短短的句子。他老了,來日無多。遠眺故土,只有痛哭,只能用詩歌排遣心中的郁悶。后來,人們在他的遺物中發現了這曲不盡的“遺歌”。
今天是于右任逝世50周年紀念日。不久前,這首又稱為《望大陸》詩的日記手稿,首次回到了詩人的故鄉陜西。小小的日記本紙頁發黃,墨跡也有些淡了,而那一紙的悲壯凄切依然濃得化不開。
那是一代人胸中激蕩的詩句,那是一代人心底隱隱的家國情懷。
一冊翻開的本子,靜靜地平放在黃絹之上。幾束白熾燈透亮的光,打在發黃的紙頁上,更顯靜謐。
2014年10月。西安交通大學博物館。來來往往的觀眾走到屋子當中的玻璃展柜前,把眼睛盡量湊近些。本子旁邊的小卡片上寫著:“于右任先生《望大陸》詩手稿,即1962年1月24日至25日日記。”
無一例外,每個觀眾都會一邊看這兩頁日記,一邊喃喃有聲,吟出那幾句詩——
葬我于高山之上兮,望我大陸。大陸不可見兮,只有痛哭。
葬我于高山之上兮,望我故鄉。故鄉不可見兮,永不能忘。
天蒼蒼,野茫茫。山之上,國有殤。
天明作此歌
“夜間想起多少好朋友都死去。實在傷心。”
看上去,這冊日記本不太起眼。墨藍色的封皮有些陳舊了,只有書脊上有一溜不大的楷體金字,是民國紀年和“日記”十來個繁體字。本子32開,20多厘米高,寬約15厘米,有兩厘米多厚,拿在手中頗有些分量。內頁右翻豎排,一天一頁,每頁都有十余條淺藍色的豎格,頁邊依次印好了日期、星期,還有氣候、溫度和地點。于右任并沒有填注當天是什么天氣,只是用鋼筆寫下了這首詩。墨水是黑色的,字體是于體草書。詩,是騷體,字句卻通俗極了。
這一年,于右任84歲。他老了,常常想到身后事。一起筆,他先寫“望我故鄉”,繼而“望我大陸”,但在三章寫就之后,又在每章下方注了數字“2”、“1”、“3”,調整了順序,改成了先“望我大陸”、后“望我故鄉”。在首行的括號里,還特別注著“天明作此歌”幾個字。看來,老人是一夜未眠。
輕輕翻動這本厚厚的日記,會發現于右任每天的記述都不多,卻在字里行間流露著無以言說的孤寂。
“1月9日。我實在支應不了。有說不出的苦。”
“1月21日。遠遠是何鄉?是我之故鄉。我之故鄉是中國大陸。”
“1月22日。葬我在臺北近處高山之上亦可。山要最高者。”
“2月17日。我在此時真難做人。早想辭職。種種事故做不清楚。滯留而又滯留,謂之何哉。”
“2月25日。昨晚七時胡適之先生逝世。”
“3月10日。夜間想起多少好朋友都死去。實在傷心。好朋友之死,早知我對大事之無能。”
“3月17日。我想,我前要葬在高山上,及今思之,如大太太何。不如說十年后非我子孫將我倆合葬。”
兩年后的1964年11月,于右任病逝。臨終前,他在病榻上寫遺囑,寫了撕,撕了又寫,始終沒有寫成。整理遺物時,有人發現了這本日記里的“遺歌”,就以此作為于右任的遺愿,把他安葬在臺北大屯山山頂。
青冢幽幽,墓碑上刻著“監察院院長于公右任之墓”,正對著西北方向,遠眺波濤萬頃,海峽那邊,就是大陸。
“當年青年今白頭”
老夫人坐在書院門老宅的青石墩上守望,“你大爺到很遠的地方去了,過幾天就回來了……”

上世紀五六十年代,于右任在臺灣
于右任是1949年11月28日從重慶去了臺灣。
陜西師范大學教授霍松林記得,當時,他正在重慶南溫泉教書,11月27日晚,忽然接到老友先一天寄出的信,說于老突然從香港來重慶了,趕緊來見。當晚班車已停,又隔著一條大江,等霍松林趕到時,于右任已于28日上午飛走了。又隔了一天,重慶解放。
2014年3月出版的《松林回憶錄》記述,“后來得知,當時蔣介石正在重慶,于老要求蔣介石送他回香港治病,蔣答應派專機送他,但那架飛機卻把他送到臺灣去了。”
一去不復返。
2014年10月。陜西師范大學吳家墳老校區。霍松林老先生回憶起這段往事,頗為感慨。
盡管“年紀大了,寫字手抖”,但94歲高齡的霍松林還是寫了一篇長達三千字的懷念文章,回憶恩師于右任。在霍松林看來,于右任去臺之前,是想留在大陸;而被迫去臺之后,一直思念大陸。
回想起來,霍松林上一次見于右任,是1949年8月在廣州。當時,于右任拉著霍松林幾人的手說,“我很想留你們在身邊,但時局如此,不敢留,你們就去吧。”霍松林后來聽他的同鄉、于右任秘書馮國璘說,于先生曾對馮說,“娃呀,去了就回不來了……”
于右任離開大陸在臺灣整整15年。海峽淺淺,近在咫尺。
2006年9月出版的《于右任詩詞曲全集》載,1957年,有人說起辛亥時期他創辦《神州日報》的舊事,于右任賦詩感懷:“出亡戮力幾春秋,當日青年今白頭。一夜驚心眠不得,神州舊主哭神州。”
“神州”,幾乎成了于右任晚年詩篇的主題詞。于右任思念的神州,有他的親人,有希望“子孫將我倆合葬”的原配夫人高仲林。
于右任去臺灣,高仲林和長女于芝秀留在了西安,就住在南門里的書院門52號。如今,這里建起了一座于右任故居紀念館。
2014年10月。說起往事,西安于右任故居紀念館館長于媛女士輕聲細語:“我把高老夫人叫做‘大婆’呢。”于媛是于右任的侄孫女。當年,于媛的祖父于孝先購置了這個三進的四合院,于右任也曾在此居住。
生于上世紀六十年代初的于媛在這里一直住到了2004年。
在于媛的印象中,高老夫人衣著干凈,頭發梳得齊整整的,在腦后盤著一個髻,總是坐在大宅門左邊的青石墩上,把頭扭向西邊張望。于媛問,婆你看啥呢?高仲林就說,你大爺到很遠的地方去了,過幾天就回來了。
老太太最終也沒有等到。1972年,年逾九旬的高仲林在這座老宅里去世。前一年,女兒于芝秀先她的老母故去。此時,于右任已離世多年了。
和老友吃一碗面才能些許快慰
哎呀,不早說,這面也就是農村老漢吃的,并不要啥技巧,沒想到于先生是個文人,一點也不做作
于右任在臺灣的住所是臺北青田街7號。2014年4月,于媛去探訪過。幽靜的小巷,嫩綠的枝葉,圍墻有些斑駁了。于右任去世后,房子賣給了別人。
來臺之初,兒女都不在身邊,只有侄女和女婿同住,于右任只能以詩書遣興。在1962年這本日記里,就記有他的這些日常小事。“1月2日。今早寫字。未看書,歉甚。”有時,他也讀讀圣經。
只是,心還在故鄉親人身邊。3月13日,“今日是大太太生日,敬謹度過。”他寫詩給沒有陪伴在身邊的老伴,《思念內子高仲林》:“夢繞關西舊戰場,迂回大隊過咸陽;白頭夫婦白頭淚,親見阿婆作艷裝。”
或許只有和老友一起聊天吃飯,才能讓于右任感到一些快樂。還是在1962年的日記里,“2月4日。今日晚約同鄉數人吃年夜飯。經國先生親送大蝦來。”
82歲的日本京都人西出義心先生是于右任的“粉絲”,他留心搜集了于右任在臺灣的種種生活細節,簡單而平淡的日子——
早晨六點起床,早餐有時喝一碗豆漿,吃一根油條。飯后寫字一小時。九點去監察院上班。中午回家吃飯,午飯兩個饅頭,兩盤蔬菜。飯后午睡。下午三點再去上班。六點回家。晚飯常是一碗面條。晚飯后讀書寫字,常常會客。晚十二點就寢。后來年紀大些了,十點多就休息了。
在75歲的于中令記憶里,父親于右任喜歡吃面,越硬越好,還喜歡把蒸饃烤得焦焦的吃。
西出先生也聽說過于右任愛吃面條。有一次,草書社的同仁請于老吃飯。主事的叮囑大師傅,把面條做好。廚師聽說是給于老先生做飯,就使出全套功夫,把面條做得像線一樣細。
面碗端上桌,于老夸,好好,卻又問,有粗一點的沒有。不一會,端上來燈芯粗的。老漢又夸,好好,再粗一點的有沒有啊。廚師又做了韭菜粗的面條上來。老漢又問,比這粗的還能做不。大師傅明白了,當下折回廚房做了筷子粗的面條。于右任一見大喜,臊子一澆,吸溜吸溜吃了兩大碗。
大師傅半是驚訝半欣喜:哎呀,不早說,這面也就是農村老漢吃的,并不要啥技巧,沒想到于先生是個文人,一點也不做作啊。
“不置房子不置地”
“別人有求于我,不要叫人家失望,拿錢去幫。誰都有廉恥之心,不要傷了來人的自尊心。”
就像照片中的那樣,于右任一生都是著長衫、穿布鞋的模樣,晚年拄杖,仿佛鄰家一個再普通不過的老大爺。唯一不同的,是他的大胡子。
胡須給人威嚴之感。可美名髯翁的于右任是個隨和的老漢。好多老先生給于媛回憶,宅門從來不設警衛,只要是來看他的,不管是不是飯點,先做飯吃,“生怕把人餓著了”。
1947年,霍松林在南京中央大學中文系讀書,汪辟疆教授向于右任推薦了家境清貧的霍松林,希望找個業余工作,掙點學費。于右任說,做工影響學業,讓他來見我,我供他。霍松林常去于住處論學談藝。每次,于右任都會寫個條子,讓霍松林到財務室去,從他的工資中領一筆錢。
于右任給霍松林先后寫過十多張這樣的領款條。最后那次,于右任寫下一個數目,看了看,嘆說,這些金圓券現在只夠換兩個“袁大頭”了。
2014年10月。霍松林老先生在他的書齋唐音閣里講述這段往事,墻上掛著一幀于右任長髯飄飄的照片。
那是1959年4月11日,于右任在臺灣過八十大壽時所攝,用毛筆在上款題了“松林老弟”,還簽了名,囑托秘書將來俟機轉交。直到1990年,霍松林才收到這幀照片。
并非只有霍松林一人得到了于右任的幫助。于媛記得,有一年,一個素不相識的美籍華僑找到家里,硬要給一筆錢,說是感激當年于右任資助了他,于家人沒有收。
于中令回憶,臺灣當年工薪階層月薪千元上下,40元臺幣兌換一美金,于右任每月工資是五千元臺幣,按說不少了,可月月不夠花。他的工資除了家庭日常開支,其余交給副官宋子才管理。宋子才經常接到于的“提款單”,不是救濟以前的部下,就是給了找上門來求助的一些人。到了月底,如有余錢就去請朋友吃飯。
西出義心為于右任寫過一部傳記《視金錢如糞土》,記載了于右任說的話:“別人有求于我,不要叫人家失望,拿錢去幫。誰都有廉恥之心,不要傷了來人的自尊心。家中有路,能來能往,為啥要讓人來得很苦呢。”
于右任的秘書胡恒先生曾回憶說,于右任在臺灣的住處陳設儉樸,寢室很小,除了木床和書架,沒有別的家具。于媛說,這就是我大爺的風格,“不置房子不置地”。
臨終前伸三根手指
臨終前,于右任已不能言語,只是伸出三根手指……
于右任去世前二年,經常因病住進臺北榮民醫院。可過不了幾天他就鬧著要出院,“太貴了,住不起,我要回家。”堂堂國民黨的監察院院長,負擔不起醫療費,常常為花費憂心。
1960年前后,有海外華僑多次匯巨款贈給于右任。每次匯來,秘書報告,于右任總是說一句,轉給大陸救災委員會,連錢數都不問。
1964年8月,于右任病情加重,在家中暈倒了一次,拒絕住院。9月,他拔了兩顆牙,不料引起菌血癥,繼發肺炎。11月10日,在臺北病逝,終年86歲。
詩人逝去,詩作仍被傳誦。2003年3月,在回答臺灣記者提問時,時任總理溫家寶說,說起臺灣我就很動情,不由得想起辛亥革命的老人、國民黨元老于右任,在他臨終前寫的那首歌。溫家寶當即吟誦了《望大陸》,稱其為震撼中華民族的詩句。
可這首詩的原作手跡、于右任1962年的日記在哪里?似乎無人知曉。到了2013年,西安交通大學博物館館長鐘明善先生偶然得知,這冊日記本收藏在日本京都的西出義心先生手中。
鐘明善大喜過望,西出先生原是他結識近30年的老朋友。2014年4月,鐘明善作為中國書法家協會代表團成員訪日時拜訪了西出義心先生。老先生鄭重地捧出了用灰藍色麻布包裹的于右任日記。鐘明善一見,立即以大禮叩拜。
魂兮歸來。在于右任去世整整50年后,“望大陸”詩手跡首次回到故鄉。一時觀者如潮。
在歷史風云變幻的1949年,于右任曾有可能留在大陸。那是國共兩黨會談時,正在北平的張治中接到電報,“派于右任為特使,前往協助談判。”張治中復電,“于先生暫勿來平。”于右任聞此跌足嘆道,“文白(張治中字文白)誤我!”他在詩中發出詰問,“雕籠何日啟重關?”
囿于臺灣島整整15年,于右任要走了。臨終前,他已不能言語,只是伸出了三根手指。近侍猜測:還有三件事要說?先生搖頭;三民主義?先生搖頭;三公子于中令?先生還是搖頭。眾人不解。
直到于右任去世后多年,有人才恍然大悟:先生那三根手指,指的是故土三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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