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陳丹青《淚灑豐收田》
現在公眾人物很不好當,有一萬個人喜歡你,可能就有一萬個人罵你、討厭你。以寫作見長的畫家陳丹青,作為風頭最健的公眾人物之一也不會例外。我記得曾在某藝術類網站看到一個藝術后生罵陳丹青的話:“我就是討厭他充滿欲望的眼神!”這是典型的“解氣主義”。還有一種,總是認為公眾人物所做的一切都是出于極端的利己主義在逢場作戲,批評者總是懷著不信任的眼神藐視道:“動機不純吧?”
中國人很奇怪,一指責起別人就往往大玩“動機論”“誅心論”。公眾人物無論是批判社會,還是說幾句心靈雞湯和正能量的話都不能討好他們。一句“你以為他是好人嗎?他說這個話其實都為了自己撈好處!”就會把任何有價值的意見和批判打到十八層地獄。本來嘛,公眾人物“好處”撈得夠多,遭人“妒忌”總比遭人“毒手”好。我們得承認,妒忌心人人有,但要看誰收得住。
陳丹青其實算是少年得志,他的成名作不是《西藏組畫》,而是他20歲上下畫的《淚灑豐收田》,表現的是藏民站在青稞地聽著收音機里傳來的噩耗,哀吊剛剛去世的毛澤東。之后,陳丹青研究生畢業,在中央美院的內刊《美術研究》上發表了《西藏組畫》,并有其文章《我的七張畫》和《雜感》兩篇,題圖配了一張陳丹青在長城前的留影照,眼神憂郁。我承認,那時我才上初中,崇拜得要死。那個時候,他已經成為“60后”和“70后”藝術學子的偶像。當時,我印象最深的不是他的畫,而是他的文章。文中他提到了意大利電影《偷自行車的人》,很早就顯露出他作為一個畫家,關注的不僅僅是繪畫本身。陳丹青的文章很早就透出人文關懷和人性的味道,你能想象這在“文革”剛剛結束的20世紀70年代末80年代初,是一件多么前衛的事。這也是他后來以畫家身份成為公共知識分子我絲毫不覺奇怪的原因。
1982年陳丹青去了美國,媒體上很長時間沒他消息。后來就有傳聞“陳丹青自殺了”!畫畫圈子里的人又都信,因為那個時候總是認為在萬惡的資本主義美國“自殺”了再正常不過,誰叫你去美國呢?后來又有傳聞“陳丹青沒死,但在美國天天哭得一塌糊涂”。總之,大家都認為資本主義的美國不好,欺負了社會主義國家來的陳丹青,要么,就怪陳丹青讓我們失望,沒有為國爭光。
我印象最深的是他出國后畫的畫后來也有雜志刊登,還在畫西藏,但畫得很沒勁,讓我失望至極。我和畫友們在一起嘆氣:“這家伙江郎才盡了?難怪天天在美國哭。”有一次,我終于不用通過傳聞,而是通過江西的一個“三流雜志”看到了一個陳丹青的訪談,是專訪,配上了陳丹青的近照。這篇專訪粉碎了以前陳丹青自殺身亡的一切謠言。這本“邊緣”的“三流雜志”其實是一份很“先鋒”的藝術雜志,由于剛剛創刊,采訪不到更牛的人物,恰好陳丹青剛回國,想回到母校中央美院執教“未遂”。此時,陳丹青原來的聲名早就被人遺忘,變成普普通通的一介邊緣庶民。于是,一個“三流”的邊緣雜志和一個“過氣”的昔日“偶像”畫家惺惺相惜。
專訪里配的照片正是陳丹青瞪著“充滿欲望的大眼睛”,文章最后大致這么描述:陳丹青握緊拳頭說“我還是很強的”!意思是你們都不了解真正的我,那些江湖傳聞都是扯淡。我總有一天要證明,陳丹青不僅還是過去的那個陳丹青,甚至是一個更厲害的陳丹青??梢哉f,從這篇專訪開始,我預感到一個更牛的陳丹青回來了!他,注定不是一個甘于平庸的人。
在1992年的時候,我通過一個畫家朋友看到了陳丹青的《紐約瑣記》,不是出版物,雖然是打印的,但跟手抄本似的,一沓子白紙裝訂好,當時的感覺是陳丹青又“出土”了。朋友說是陳丹青送給他的,他說他和陳丹青經常通信,現在是好友了,當時我還不太信。后來,他把陳丹青寫給他的信的手稿和寫生的素描給我看,我相信了,因為陳丹青的素描速寫我一眼就能看出。當時我的這位朋友生活得非常拮據,記得看到這些手跡之后我還跟這位朋友說:“留好了,這些東西以后會很值錢,等值錢的時候就可以賣了。”
我的這位窮畫家朋友曾在杭州的鄉下租房畫畫,陳丹青回國專程登門拜訪,并為之畫素描,請他一起下館子、喝茶、聊藝術。陳丹青并不介意和一個籍籍無名的小人物交往、寫信、談藝術,要說裝,他裝模作樣給誰看?說“動機”的話,這有什么“動機”?他結交平平常常的小人物這件事一般人根本不知道。再后來,陳丹青又大紅大紫了,住在北京。我的這位朋友還跟原來一樣窮,但還是一樣去陳丹青的家。這不說明陳丹青有什么了不起,但能說明人家比你想象的要好。陳丹青還有一點風度,他善于發現別人的優點,看到有才華的人就迫不及待地想見他并推給大家看。最早他在美國看到國內雜志上劉小東的畫就驚呼“天才”,后來回國專門找到比他小很多歲的劉小東以示仰慕和賞識。在一個講究論資排輩傳統深厚的國家,陳丹青此舉已顯大家風度。
固然,作為公眾人物必須接受全方位的審視和批評。陳丹青作為一個畫家而成為公共知識分子是他自己不承認的,他說過一句不太客觀的話:“這個國家連公共空間都沒有,哪來的公共知識分子?”其實,作為一個改革中的國家來說,中國的公共空間和公共知識分子已經在慢慢形成,不可否認,陳丹青就是其中最早的示范者之一。作為藝術家,他的說話方式和視角有著職業知識分子不同的腔調,其批判的犀利和坦率并夾雜著藝術性的表達腔調,往往比刻板的學者和專家更受人歡迎。因此,陳丹青迅速在公眾面前引起廣泛注意。陳丹青應驗了薩義德的表述:業余狀態的知識分子是最好的。“業余”意味著不被職業綁架的自由。
當然,作為個人的好惡,完全沒必要去解釋喜歡或討厭一個人的太多理由。但要是在公共話題下去評價一個人,就必須面對他產生了的正反兩面的社會影響,不可為了批評而批評而完全忽視其正面的意義,“解氣主義”是不適合批評的方法論。要承認,陳在公共視野里的“罵街”并非一無是處??赡苡腥艘f:陳丹青圓滑,從不涉及最敏感的話題。意思是你“革命”不徹底。要承認,陳丹青不是萬能的,知識分子有時只負責提出問題,而非一定要解決問題。就像我們沒有必要指責一個挖戰壕的士兵,“你為什么沒去炸碉堡?”
假如現實問題是一個廣大泛知識分子群體的“假想敵”,戰爭的進程往往變成這樣:在前面挖戰壕的無畏戰士不是死于敵人的炮彈,而是死于后面戰友不長眼的子彈。打槍的“戰友”只有一個理由:“這人不就是想得到軍功章嗎?”
陳丹青有什么我看著不順眼的嗎?當然有。比如,他在書中不斷展示自己和“名流”們的交往和私域,他身上有那種精英主義的自我優越感,也有一種要回到“解放前”的迫不及待的階級意識。而這些,我深惡痛絕。還有,他的油畫我現在一點也不喜歡。
但陳丹青的價值是:當國內的知識分子還普遍不會和不敢表達反對和批評的觀點時,他起到了一個示范作用。他是一個表達看法的先行者。有人對陳的批判價值不以為然,請注意“反對和批判”的策略—要讓人聽得到。你們不去示范自己的價值,陳就去示范。國內知識分子最大的問題是:除了做書齋騎士,還根本不會跟這個世界打交道。陳丹青則是一個敏銳的敢于表達看法的先行者,他的智慧在于:當知識分子普遍失聲和限于面對大眾表達的晦澀不暢困境時,他的聲音既能聽得懂又顯得動聽,而且不違法。這是知識分子保全自我的本能,不必用大道理來指責。
他妙就妙在能把很多批判的大道理說得通俗易懂,起到了作為知識分子和普羅大眾之間的橋梁作用。同時他讓公共話題成為令人矚目的問題,比如教育問題、文化保護問題,這本身已足夠。他的話的的確確是能提醒、刺痛體制,并引起廣泛討論的。事實上,越到后來,他越敢于自嘲、自黑,他把話語的影響力已經拓展到藝術之外,并讓“藝術家”這個詞不再那么令人討厭。他明明白白說:我就是畫畫的,畫畫混飯吃,順便寫寫文字。作為一個既成事實的公共知識分子,打個比方:假如我們渴望一道奔騰的大河,陳丹青已經在示范做好一滴水的重要性,至少,這滴水影響到很多每一滴水,并告訴他們:不要走,我們在一起就可能形成一條河。然而,我們并不指望他就是那個開閘放水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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