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油畫太難了
初中的美術老師叫張潤清,對李津尤為賞識。之前李津畫畫兒大多都是臨摹,正是在張老師的指導之下,他開始畫速寫和水彩畫寫生,能力得到了很大的提高。更為重要的是,張老師家里有一些畫冊,這在那個年代絕對稱得上稀罕之物,李津也由此開闊了眼界。
李津有個同學叫夏巖,父母都是中學老師,正是在他家,李津第一次看到了《列賓畫集》。對于平時更多地臨摹領袖頭像和畫宣傳畫的李津來說,他的崇拜之情難以言表,但在此之后卻又倍受打擊。因為畫冊上這些作品的寫實功力已經超出了他的想象,他也因此懷疑自己的能力能否達到這種程度,甚至覺得自己的未來已經沒有了希望。及至后來李津報考國畫專業,也有幾分對這種油畫寫實技術遙不可及的自卑心理。
想要循序漸進地報考美術學院并不容易,當時天津美術學院沒有附中,只有一個中專,那便是天津工藝美術學校,李津只能“曲線救國”。天津工藝美校只有裝潢和染織兩個專業,李津沒有太大的底氣,最后選擇了最好考的染織專業。即便如此,他都上了幾天高中才接到錄取通知書。
學校里的主要課程是花布設計,李津在內心里非常抵觸,只能在私底下畫風景和靜物。那時候,李津的偶像是出自“馬訓班”的何孔德,他也曾按照他的風格嘗試去畫,但總覺得差得太遠,這進一步加深了李津的自卑心理。但事有湊巧,他有一個好朋友的父親在日本工作,帶回了一本裝幀精美的梵高的畫冊。李津心說,這樣一位大師、畫冊這么講究就這樣畫啊?自己跟他一比,畫得絕對不寒磣。他也在這種誤打誤撞中找回了一點自信。后來李津還受過一段時間梵高的影響,他有一位白頭發的姥姥,皮膚特別白,長得有些像老外,這些氣質很符合梵高自畫像中的感覺。李津便天天照著姥姥畫,用色非常大膽。
不過對于未來,李津仍然沒有特別具體的設想,直到他見到他那兩位著名的親戚——周思聰、盧沉夫婦。對于這兩位成名已久的藝術家,李津早有耳聞,但那時交通不便,父母工作又忙,自己一直沒能力單獨去北京見他們。第一次見面,表姨周思聰明確地告訴李津,如果想當一流的畫家,最好學習國畫。因為當時油畫很難見到,且是西方舶來品,正根兒不在中國,再者特別正宗的老師也不多,而學習國畫,起碼故宮就能直接看大師的作品。言外之意,他們夫婦畫得那么好,何必舍近求遠。
從圖書館到鄉下蹭飯
與周思聰夫婦的這次見面,明確了李津未來學習的方向。盡管盧沉不太喜歡當時李津的畫,覺得太臟、太丑,但二人還是言傳身教,后來更是叫史國良來帶他,手把手地教李津怎么用筆。
1977年,李津從天津工藝美校畢業,按照當時的政策,他需要工作兩年之后,才能報考專門的美術院校。于是,他被分配到了天津藝術學院的教務處工作。那時天津藝術學院分為天津美院和天津音樂學院兩個院系,李津先是被分到了音樂系,覺得離繪畫太遠,后來強烈要求調回美院。包括處長在內,整個教務處只有三個人,都比李津大很多,所以他特別受寵,派給他的事也少。因此,李津有很多機會接觸到好的老師,加上他父母和周思聰夫婦的這層關系,很多老師都愿意指導他。當時的孫其峰先生就勸李津要練書法,還給了他一張魏碑的字帖讓他臨摹,但李津不喜歡臨摹,臨了兩天就扔在了一邊。
與此同時,在周思聰的影響和指導下,李津開始畫水墨小品,但他真正的老師還是學校的圖書館。天津美院是老牌院校,以前便存有大量畫冊,當時也已經能夠通過正規渠道引進日本、臺灣等地出版的畫冊,從陳老蓮到貫休、從傅抱石到蔣兆和、從梵高到莫迪利亞尼,李津便在其中獲得了最大限度的滋養。
跟史國良的學習也沒有中斷。1978年,史國良騎自行車載著李津從北京市區前往延慶山區寫生,一騎便是一天。在史國良的指導下,李津開始學習水墨人物寫生,并且學到了與農民打成一片的方法。所謂與農民打成一片,一是怎么讓人家坐下來讓你畫,二就是順利地蹭一頓飯。相比之下,蹭飯最難,但史國良有一整套方法。當時他畫速寫總要帶一根擦筆,畫完速寫之后農民不喜歡,但只要把線條的過渡擦勻了,沒那么黑了,這頓飯就算吃上了。加上他會寫美術字,只要寫得像印在照片上一樣,農民一滿意,就有肉菜可吃了,不然只給炒個土豆絲、白菜了事。
李津的逆襲
李津一直想報考中央美院,但那時央美每年只輪流招收一個專業的學生,而在李津工作兩年之后的1979年,恰恰輪到版畫系招生。不得已,他只能報考天津美院的中國畫系。
考試對于李津來說并不費勁,當時的文化課比較簡單,而專業課方面,他之前所學的水墨可謂得到了真傳,所以在同屆學生當中比較突出。加之以前工作時經常監考,所以考試時也沒有怯場的問題。同班的同學都比李津大,很多人之前教美術,后來又考的美院,他們都很成熟,能力也特別強。李津從來不跟別人攀比這些,而是以“怪”著稱,比如把老頭畫得瘦得夸張,人為添上很多褶兒,老師一看就是他畫的。
這種“怪”還體現在生活上。當時繪畫系分為國畫和版畫兩個專業,一共12個人,所有男生都住在一個大宿舍里,大家的關系都很近。本來住的是上下鋪,但李津單獨一個床,因為他太臭,有時候喝多了吐在床上也不收拾,第二天還睡上面。宿舍的人受不了,花一毛錢買了張水果攤上的草簾子,鋪在地上,但凡李津半夜喝多了回來,幾個人直接把他按在上面,吐完了還好收拾。后來有人到系里告狀,導致輔導員定期去宿舍給他清洗。到了夏天,李津沒鞋,也不洗腳,直接拿宣紙往腳上一裹,在學校里走來走去,穿爛了再裹一雙,絕對成了校園里的一景兒……
因為家庭背景的關系,很多人覺得李津考上天津美院是走了后門,對他另眼相看,背后還指指點點。李津對此特別反感,他反擊的方式就是憋著勁用功。他一天到晚地畫,不滿意就扔,整個墻角都堆滿了他的習作,數量之多,以至于有人能躲在紙堆中偷聽別人談戀愛。有一次畫工筆課作業,老師對他有成見,覺得他能力不行,李津便用了兩個星期的時間畫三匹馬,每天都全身心地投入在那張畫上。分數下來了,87分,但一看作品,不是李津畫的,他找到自己那張,得了98分。老師想當然地以為畫得好的不是李津的作品,可見對他的成見之深,而李津正是通過自己的用功來叫這個板,為自己的能力掙回口碑。
吃野菜 睡牛棚
除了日常的學業之外,西方的現代藝術也是李津和同學們討論的話題。從梵高、塞尚到蒙克,都曾對他們那代人產生過巨大的影響,包括立體派和抽象派的藝術,他們也都有所涉獵。此外,袁運生的線描、珂勒惠支的版畫等等,也被老師們有意地引入到課堂的教學中。但總體上,這些并沒有脫離學院式的教學體系,李津對這些藝術流派的關注也更多地出于借鑒的目的,以便能夠跟個人的風格和創作進行對接。
但李津也有跟同學不一樣的地方,那就是每到假期都要去下鄉,甚至春節也不例外。而他性格怪異的地方在于,富裕的地方還不愿意去,每每都是找最窮的地方去體驗生活。家人怕他在外面受罪,每次都給他帶足了錢和糧票,但在窮鄉僻壤里根本沒地方花。最慘的時候,李津吃的是野菜,晚上就睡在養牛的牲口棚里。有些地方的小孩兒相互攀比,說的都是一年吃了幾塊肉。某個老鄉家里的墻角掛了一塊肉,不知掛了多長時間,李津心說,哪怕你給我切一點也好,但就是不給他切……
下鄉結束,從村里出來之后,李津看見炸油條的,買來便吃,吃幾口就吐了。心中納悶,但還是饞,看見賣豬頭肉的,吃了兩口又吐。他心想壞了,莫非得了肝炎?去醫院一檢查,什么事兒沒有,原來是肚里長時間沒有油水,腸胃一時適應不了。
這樣的經歷看似凄慘,但李津心里卻特別開心。這種往下追求的人生有一個好處,會覺得自己怎么都比別人幸運,凡事自己說了算,沒什么壓力,也不存在為了什么活著。乃至后來,李津覺得自己養成這么一種性格,畫又那么固執,就是因為對美展、獎項沒什么要求,也沒有世俗意義上的進取心。這看似一種自甘墮落,但結果卻使得藝術得到一種放任,人越往下沉,意識就飄得越高。



皖公網安備 3401040270060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