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對香料認識,必是出自驅除蚊蟲、野獸等等生物需求,遠非現今所追求的那等完美,更是言語不到養生怡情的了。后意識到此物神奇,便將自家對于天地之敬畏祈望,借了此香火煙云,上達天庭,以敬天帝。下及土地,以紀萬物。由是,香料便成就了香火,以至于后世將人類之傳承,亦呼之為“香火傳承”了。甚至于連堯帝禪位給舜帝時節,也需綿延十二里“柴燔升煙”(《尚書。禮記》),將那松柏藜蒿等氣味刺激植物,統統燃燒起來,以敬天祭地,以禪位傳承。
國人用香,與西方人迥然不同,實在是極為繁復與高貴的多了。
近年,國人的沉香認知,是一個值得反思的問題。隨著盛世中國的富有,人們對傳統文化之追求,對于高尚生活之向往,商業大潮襲卷奢華,極為稀缺的沉香涌入富裕階層,人們鼓起來的錢袋子灑向高享,動輒萬兒八千的一擲千金,在燃燒著木炭的香爐里,用火筷子夾上一小塊水沉香,但見濃煙驟起,奇香撲鼻,滿室浪漫,似此等情狀,富有的大玩家們稱之為:“翻江倒海”。如今世風奢靡,奢華之極致,恐亙古未有。每泡沉煙,將萬余銀錢化為烏有。這正是:一縷沉煙上九重,幾許余香比平民?
固然,沉香與諸多香料,歷來便以燃燒冒煙、散發香氣之形態用于祭祀,亦用于去除異味、驅趕蚊蟲、調節環境、增情撩緒等功用。香料的醫用功效,也日益重視,收錄于《金匱要略》《本草綱目》等醫學經典著作。
以沉香或沉香木雕塑,見于明代,如筆筒、佛像、如意等用器,清代還用于隨身懸掛戒牌、朝珠、手串等。因香料稀缺,至今尋來,沒有看到幾件美器。

2918 近代文萊沉香如意牌 高6厘米 約12克 13.8萬元 2014年北京翰海春拍
雕塑的誕生
最初的“雕”是在成堆造型的泥巴上減去多余的部分,是做減法運動。“塑”是將泥巴往造型上添加,做的是加法。雕、刻、塑三種動作,皆為立體藝術品造形之過程,是人的動作,是加和減的動作過程,是雕刻和塑造兩種創制方法的總稱。
人類誕生有許多神話、傳說,唯中國人的傳說與雕塑相關:人類初始,天塌下來了,女媧采集五方(東、南、西、北、中)之五色石,合冶同煉,以補蒼天。其后,又以水代表女性,以土代表男性,水土相合之后,分別塑造男女為人形,待得七日之后,造人成功,華夏民族世世代代便如此傳下來了。
無論出于嬉戲、崇拜、實用、審美種種目的,人類以樸素的材料塑造了神、人、佛、動植物等等造像,從來就沒有突破源于自身和自然界的原型,從來就沒有突破源于前者的想象衍生,從來就沒有突破人類自身的審美范疇。
即便抽象、荒誕、野獸派諸多極端的藝術模式,藝術創作也是基于人類社會的認知。回顧人類發展史,一切都來源于自然和人類對于自然的認知,人類無法突破和超越自然。作為生活與審美的雕塑,也必須在此等法則與范疇之中運籌提升,哪怕他是所謂的天才。在人類不確定事物變化元素之中,在既定的自然范疇之中,人的發現,人的知識、人的經歷、人的環境、人的天賦、人的勤奮、人的胸懷、人的境界、人的總合能力等等,決定了其藝術作品的高下伯仲。中國古代的魯班,歐洲的米開朗琪羅等等藝術家,都是特定時期與環境之成果。縱觀古今中外的藝術品,大凡傳承下來的基本上都是精華,是民族的文明承載物。至于那些丑陋的東西,幾乎淘汰殆盡。

2919 近代 達拉干沉水沉香歲歲平安牌 高6厘米 約14.9克 12.65萬元 2014年北京翰海春拍
關于雕塑
中國,乃至東方雕塑,有著甚是溫軟含蓄的亞洲情調,農耕文明的含蓄與樸實,忍辱負重的實際生存方式,使得藝術品的造型與線條少許的圓融,斷續的想象與包容,使得創造的人物與自然負著太多的內斂,遠不似西方的直白與硬朗。
在大致可以分為三個時期的雕塑脈絡間。初期為在沒有形成完整的宗教期間,人類以崇拜自然為主,于今留存的各類圖騰諸像,形象極其夸張,色彩極其單調與濃烈,技法極其簡潔明快,面部情緒極其兇悍,揭示了人類早期對自然的崇敬與恐懼。留存于江南楚地(今湖南、湖北、云貴、福建居多)的“儺戲面具”,海南黎族山寨的木石圖騰立柱,武夷山的仙女巖、元陽石等男女生殖器的崇拜,便是極為生動的活化石。此等情狀,在中國,在世界上許多交通閉塞的悠久民族居第,多有遺存。《山海經》亦有文、圖畫描述。此等相對原始的藝術狀態,在人類未形成有序、有法的狀態時期,大都如此。
宗教使得中國的雕塑藝術邁進全新的藝術時代。誕生于東漢時期的道教,通過對商周以降的文化梳理,建立了自家的宗教理論,這種突破和升華,也是對漢代以前中華文明的部分總結。武當山、龍虎山、青城山、崆峒山這道教“四大名山”的雕塑,以“玉皇大帝”統帥的仙界,有諸神千余;以“王母娘娘”統領瑤池后宮的仙女,又有數百佳麗。形態各異的造像,皆以人間的帝王將相、才子佳人為藍本,民間的工匠傾其才氣,竭力創造,極盡奢華高貴,呈現給中國、乃至全世界一體完整的天上人間。此等眾多的群體雕塑和壁畫,還可以在五岳之尊的泰山、嶗山,福建三清山,陜西白云山,山西芮城等地的宮觀殿堂去觀瞻。
也是在東漢,佛教東傳,且以低調普及的平民姿態切入日常生活,逐步影響和滲入統治階層,三兩百年間就超過本土的道教風勢,以致晚唐詩人杜牧發出“多少樓臺煙雨中”之嘆。四百八十座寺院,得供奉著多少尊圣神莊嚴的佛像?當然,此等造像,大多是木、泥加上苧麻、麻刀、彩漆之作。
在唐代,法門寺地宮,三十年為皇家開啟一回,以接引佛舍利到長安皇宮供奉,從扶風沿途百余里倒長安,數月笙歌飄幡,香火綿延,人們一路頂禮膜拜,折射著佛教在中土的鼎盛。
絲綢之路沿線,到處都看到行走的僧人,到處都看到石窟與壁畫,天上、人間、佛界、地獄的諸多形象無不體現,人物、自然、鳥獸魚蟲、奇珍異花無所不包,以甘肅麥積山石窟和敦煌石窟的雕塑與壁畫、山西大同的云岡石窟、河南洛陽的龍門石窟最為精彩。絲綢之路附近的阿富汗,也有兩座30多米至50多米高的巴比揚大佛,惜13年前毀于塔利班的大炮。中晚唐時代,佛教益發興盛,佛的形象更為高大堂皇。
印度人對視覺藝術的探索應是三維的,其雕塑是創造概括,形體是立體,有種厚重感。在中國,中國人和中國文化在賦予了佛教圣神莊嚴,升華了造像的雍容華貴,使其更具居高臨下以普度眾生的最高境界。工匠們以其聰明才智,塑造了諸多佛像,升華了佛法境界,使得佛法的傳播深入人心。如今,相對集中且體系完整的佛教造像,以文殊菩薩道場的五臺山、觀音菩薩道場的普陀山、普賢菩薩道場的峨眉山、地藏菩薩道場的九華山為最。除北魏太武帝、北周武帝、唐武宗和后周世宗四次滅佛及新中國的“文革”等短期外,徹底中國化的佛教傳承千載。今日,佛教再次成為中國傳統文化復興的重要力量。
“鴉片戰爭”以降,西方文明進入中國,民國時期出現了劉海粟、林風眠、徐悲鴻、齊白石等等一批藝術大師。因平面藝術便于習傳,油畫傳播相對迅速。而作為三百六十度全方位的雕塑,至今依然不能成就氣候。而在中國的傳統建筑中,宮殿門樓,寺院道觀,祠堂牌坊,雕塑無處不在;福建的東陽、莆田等地的木雕,更是木雕之最。
歐洲的古典雕塑也以圖騰、魔法和宗教題材為主,深受希臘神話、基督教和羅馬雕塑熏陶。經歷文藝復興洗禮,始追求個性解放和世俗化。在瑪雅等美洲文明中,雕塑是溝通神與人的媒介,也是中美洲文明的最高形式。非洲的雕塑藝術多為木質的浮雕、圓雕,內容豐富,形式多樣,裝飾性夸張艷麗,極富感染力;而古埃及的雕塑,則是與建筑的完美結合,宏偉博大的史詩式張揚,既保持了浮雕為建筑的平面性,體積與繪畫形式的線的組合,凸顯了一種新奇的蒼古境界。
隨著人類社會之變化發展,任何區域、任何民族,都在同一個信息時代前進,國家、民族、文化、個人都在各自的坐標間交流,在融合之中發展壯大。人類社會的經濟、政治、文化統統都會有一個全新的境界。設若中國的藝術家不斷汲取與創新,中國的雕塑必會比肩西方。

2921 近代馬來 八分沉沉香龍牌 高6.5厘米 約30克 32.2萬元 2014年北京翰海春拍
雕塑思辨
中國藝術唯心成分多些,即便立足客觀環境,也總要賦予描摹對象一些自家的義理,且以此為豪。
在這方面,雕塑是難得糊涂的,力求形神兼備,尤其佛像的眼睛與開臉、手足的形神。如此,才能令人們看得懂,愛得起,或收藏,或投資。如福建莆田的木雕師李鳳強的檀香木雕《瑤池集慶》,長1800厘米,雕琢人物116人。運用國畫之散點透視原理,審材使刃,謀篇布局,嫻熟的發揮浮雕、圓雕、鏤空雕、薄意雕等諸多技法之優點,賦予了傳統神話故事新的生命力。同樣是線條,卻將近景的海水與遠景的祥云,處理的行云流水,浪漫飄逸。足以超過“建畫”功夫的瑤臺之上,西王母無上高貴的莊嚴慈悲像,接受著天羅星煞們的虔誠朝拜,盡呈大千氣象。
“有心則靈”是藝術家創作的重要因素,必須有深厚的文化積淀,且能調動全部學識,才能夠借助于高超的技藝創就佳品。純粹技術的炫耀,即便工齡再久,作品再多,充其量也不過是工匠罷了。
從魏晉玄學開始,一個極其困擾的哲學命題,令千百年來的工匠們無已突破;有與無,多與少,繁與簡。細細思量,我不禁為前人的審美學說糾結。王弻在《論語釋疑》中曰:“盡意莫若象,盡象莫若言”,“大象無形,大音稀聲”。此種境界,古來崇尚。可到底多少筆墨刀法“若象”?究竟取舍多少尺寸“若言”?目下所見的藝術品,又有多少眾口一詞的褒貶呢?至于個人喜好,擇其繁簡,自是各家的好惡罷了。這種意在言外,大象無形的哲學思想,對中國藝術精神影響至深。
蘇軾云“欲令詩語妙,無厭空且靜;靜故了群動,空故納萬靜。”流暢空靈、若虛若幻,似乎成為傳統美學的至高境界。試問,古今中外的哲人、藝術家能把這個尺度拿捏到何種尺度?作為人類生活思想創作的高級產物,必須要以一定的具象、載體,用以承擔如此玄妙的崇高標準?李鳳強的沉香雕《侯門多福壽》、老山檀香雕《渡世三十三觀音》《大悲咒》《三寶法會》等作品,神態各異,仙姿莊嚴,氣韻非凡,諸多刀法與技藝紛呈交錯,人物與自然、人物與人物之間并蒂交融,主次鮮明,無不張揚著藝術家雕刻技藝的精粹。無數尊造像無一重復,無一例外的圍繞普渡主體,相得益彰,似此等情狀與境界,又當如何取舍?
藝術家若缺乏靈感,永無精品佳作。公孫大娘舞劍,全憑斗酒出彩;李白斗酒詩百篇;張旭斗酒,狂舞筆墨,終成狂草大家。如此等等絕非僅憑酒力,實是藝術家平生的學養與功底所致。雕刻若不走心,作品不過是匠作。
禪是中國人接觸大乘教義時的覺悟,從而感悟到自家心靈的燦爛,逐步領悟到哲學的辯證心語,經歷長久的藝術實踐之后,逐步邁向藝術殿堂的至高境界。至于雕塑作品的成就,其整個過程是藝術家心靈的歷練,是天人合一的實踐結果。
“舍利佛言:‘威神在何所?’如來曰:‘亦不在像中,亦不離于像。’”法身之外有佛,且化身諸多,為了蕓蕓眾生需求之遷就,一個“應”字,深深道出了佛經的普度蘊意,此等悲憫感的俯就,傳達至現實,自然要創造或選擇最為完美之載體,承擔了這一責任的表面上看去是佛像藝術品,可又有誰人去關愛那些從來就默默無聞的工匠們?
東晉的慧遠法師在《佛影銘》曰:“神道無方,觸像而寄”,“無方”的“神道”必須借助佛像表現,在信眾心中,造像絕不是一尊尊目無表情的雕塑,而是具有靈性的活體,是神佛的真身與替身,“信眾需要這個替身,用以激起、喚醒他們對未知的寄托。古往今來的寺院中,無數形態各異的造像,給人們傳達了世世代代佛的真諦,佛教對于生活一切無常的看法,使得李氏鳳強先生之雕塑技法,不斷地豐富提升,將自家之宗教情懷轉化為審美意趣,將人間的悲歡離合、諸多欲望們,引向永恒之太和,導向圓融境界的自在無礙。
佛并不虛空,且無論何樣材質,諸如玉、金、銀、銅、鐵、石、泥、木、等等,任人選用,所有的佛之造像,無論何樣之尊者,在信徒的跪拜之上,拜佛者們都沉浸于自家的聰明、迷惘之中。最初源流中的印度佛教藝術,佛陀本身的形象依稀相近,佛教本體之中,佛已經完全自足,并不需要通過“普度眾生”去實現自身價值,游方眾僧卻要去努力實現自身之修行價值。其實,佛就在我們心中。佛曰:心即佛,佛即心。我們禮拜佛教佛像,就是要借助佛像來喚醒自己,佛教造像傳達著佛教教義,受眾通過此感受,獲得佛之悲憫之心,以拯救自家的失落的心性與茫然。
藝術家的可貴就在于此,不僅要佛像形神皆備,氣韻生動,還要超凡入圣,傳達佛教的光明威德、慈悲了悟,如此一來,匠作們是何等的不易?
我們面對佛像美好的微笑時,靜謐平和,興盛向往。滾滾紅塵,世態庸俗,生活是如此的熙熙攘攘,唯可以是自己的微笑,才是快樂的。佛教不是棄世的宗教,它既不是遠離塵世的苦修,也不是萬千寂滅的枯槁,而是具足人間情懷的悲憫,啟發民眾放下虛妄與執著,達致心無掛礙得大自在。佛要入世,而不出世,無論是金剛怒目,還是菩薩低眉,無論是威儀嚴像,還是慈悲愛相,都是行菩薩心腸,都要能使人一見敬仰,以傳達佛教的莊嚴心法為最高境界。
優秀的木雕佛像,都增加作品的意蘊氣象,融合傳統文化和雕塑技藝,吸取中國傳統雕像營養,又不屈從固定的形式傳承,而是明本心,明自性,創造能表達藝術家獨特的感受,無論外型,恣意賦形,簡素空靈,概括彼佛,展現宏達諸多風范,力圖在錯綜有序的空間中,體現繁而不亂的藝術特征。這在李鳳強的沉香和沉香木作品中,多有表現。從整體看,寓人物于恢弘的空間感中,以有限空間展現無盡的深遠意境,呈現空靈寧靜,達到靜穆盎然。縱觀北魏、唐宋、金遼之風,還是云崗、龍門、大足及藏地之佛像儀態,巧妙再現,有鐵琵銅琶之昂揚,有管弦絲竹之婉約,既有曹衣帶水之飄逸靈動,又有祥和睿智之圓融靜穆,凡此種種,都須在技法上得以突破,從世俗中擷取圣潔,由意態而達形象,化情起性,直入本心。創作的過程也是心靈滌蕩的過程,在藝術家在物我兩忘之間,法度自成,凡圣融攝,自在無礙,靜穆境界之中。自凈其心,竭力創制,追求完美,于方寸之間可現蓮界,可達心性。
沉香木作品,散發著清芷之香,透著露華之鮮,具有無煙火之氣,似俗無塵之骨及淡逸空靈之味,能表現出佛像特有的“靜氣”和“禪味”,使人心勝歡喜,空靈澄澈,素心知音。于心曠神怡、靜默觀想之中達于正定。真正的藝術者知道如何讓自己的作品發聲,讓觀者在凝神之際,有如感同深受,暗通款曲,泉涌意向,便會知曉其中真意了。沉香之香,最是能息心凝神,直入丹田,以其清、靜、和、寂,讓人呼吸緩慢,進入思慮皆消的甜靜狀態。臺灣香學前輩劉良佑的香學會典中,以“忽”“清凝”“疏蕩”形容香氣,謂得其意。沉香之殊勝品質,最通佛性。《楞嚴經》載,香嚴童子就以聞沉香、觀香氣出入無常而悟道。香嚴童子言:“我聞如來教我締觀諸有為相,我時辭佛,宴晦清齋,見諸比丘沉水香,香氣寂然來入鼻中,我觀此氣,非木非空,非煙非或,來無所從,由是意銷,發明無漏。”人們獨自清修,清靜無為。點燃沉水香,香氣寂無聲,此等陣陣香氣,非木,非虛空,非煙,非火焰。飄去也執著,來時也執著,藝術家的意識也和香氣同,想必李鳳強先生于創作之際,亦必定是消亡清凈,證得無漏,始成大作。
回首上下五千年,我們應重新審視沉香等香料了,與其祭祀、熏香將資財燒掉,何如燒掉散碎之香,將那成料用作雕塑,于文化傳承、審美添趣、保護資源、有利環保云云,豈不更好?



皖公網安備 3401040270060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