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栗 子
文/陳又
如果我告訴你,死亡是甜蜜的,你相信嗎?
這樣的感覺,就像是面對一個巨大而不可知的黑洞,黑洞深處傳來幽微的歌,迷醉的聲波透過耳膜充滿你體內,使你竟然能夠克服內心的恐懼,頭也不回地執意向前。哪怕在這溫柔的吸引里,你隱隱感知到前方無可名狀的危險。
但你卻無法停止想要繼續往前的腳步。
假如你相信了我的設想,便會同我一樣,掉入栗子用畫筆所營造的幻覺。

160分貝
某種意義上而言,所有的藝術作品都是在制造幻覺,是為了將我們從日常的瑣碎中抽離,引至更有意義的狀態上去。
而栗子為我們編織的幻覺,不僅模糊了我們對事物慣常的認知,也在一定程度上,為我們揭示出一種新的觀看方式。在此之前,我們一次又一次地享受著繪畫由視覺至心靈帶來的震顫,卻不常調動起其他的感官來參與這共振。
栗子在自己的作品里,實現了法國詩人波德萊爾《惡之花》中所重要論述的通感——
你幾乎都能聞到那來自她作品里森林秘境的氣味,是一種古老枯木所散發的冷香,夾雜著夜幕將垂的露氣;這種濕冷的氣息迅速將你包圍,在生理上帶來微微顫栗,令你擁有了真切的體感;而這些作品,又無處不在地縈繞著一種充滿生命威脅又引人入勝的轟鳴。轟鳴越是振聾發聵,越是表現得沉默如死寂。
這個由畫面所發出的聲音,被栗子親切地稱之為,《160分貝》。
160分貝,既是人體耳膜能夠承受的最大極限,也是F1全速發動時所能產生的引擎聲浪制高點。栗子的外表與這危險的臨界點相離甚遠。你很難想象面前這個模樣甜美,舉止嫵媚的姑娘,是如何在某個夏日,駕駛著一輛租來的賽車,在德國的賽道上開足210碼進行飛馳。她興奮地向我描述著當時的感覺:那失重的狀態非常刺激,幾近失控的速度,好像隨時會將整個人撕碎。

第五類森林
人們都喜歡充滿矛盾與神秘感的事物,于是,說著這樣話的栗子,成為我一直想要透過表象去深入了解的人。我想剝開糖果的外衣,看看里面有著怎樣的毒液。就像我一直很想走進她畫面中的森林,去探知藏匿在深處的罪惡與秘密。
在層層潛入栗子的作品之前,不得不提到一個重要的解讀線索,那就是空間。無論是《迷失》系列里用遠近關系所勾勒出的多層次空間,《第五類森林》里放射狀線條所構成的虛擬空間,還是《160分貝》里更為具象的立體空間,空間從開放式的廣袤境域,演變為越來越狹小密閉的所在。隨著空間的形式越來越逼仄,情感共鳴開始被無限地提純與擴大。
《160分貝》這個系列里,一只形如美洲獅的動物,自具象的四維空間朝你步步逼近。之所以在我看來是“四維”而非“三維”,是因為其中明顯流動著的時間。這時間攸關性命,但凡有那么一秒的閃神,你便極有可能成為對方的腹中之物。此般的緊張對峙,讓空間成其為動態。

第五類森林
畫面里的兇獸越過了審美所限定的安全距離,那么近地與你僵持,你幾乎能聽到它緩慢而沉重的呼吸自你的耳邊起伏。這細微的呼吸,在此時成了決定生死的可怖聲響。于是,生理的不適,開始引起內心出自本能的恐慌。
你相信了自己肉眼所看到的,便是相信了栗子用視覺制造的假象。
栗子看似為你描繪出一幅獸圖,實際上,是用局促的空間將你逼到死角,讓你不得不面對一扇再真實不過的鏡子。你是否想過,這個空間便是你精神世界的投射,鏡中那只看似充滿攻擊的兇獸,其實就住在你內心深處。你不愿意承認,更為危險的敵人,正是自我。

第五類森林
波德萊爾認為,現實分為兩種。一種是自然的表象的,即物質的現實;另一種,是精神的內在的。內在的現實,才是宇宙起源的基因。栗子用虛構的圖景,開啟的正是這樣一扇直抵精神領域的大門。她所指的生理承受極限的160分貝,在我看來,也恰恰是人性深處真實又晦暗的聲音。
栗子的藝術作品受西方古典文學及巴洛克藝術的影響極深,這樣的影響在前兩年的作品里體現得尤為淋漓。在叵測的森林秘境里,散落著的是殘破的石膏像與性別曖昧的人形,石膏像大多取材自西方經典雕塑,在這里被栗子打破后重新運用。作品的系列命名為《迷失》,栗子沒有選擇從宏觀的角度進行龐大的敘述,而是從一種微觀的個人情感體驗進行切入。精神上的無所依附,被她呈現于畫面上,便是經典肖像所代表著的高貴靈魂的受遺棄,便是性別曖昧的人形那難以排遣的寂寞。畫面里流露出的虛空、無助、迷惘、困頓的氣息,何嘗不是“迷失”最準確的詮釋?

第五類森林
到了《第五類森林》,光的運用成為這個時期重要的識別符號。一道道未知光源的光束,成為畫面中唯一的暖色調。人是逐光的動物,不由自主地,便會被這未知的光吸引,從而步入那線條所構成的異度空間里去。森林本身就密布著殺戮與罪惡,而它也是秘密的聚集地,任你有矯健的腳步與非凡的膽識,也無法真正掌握任何一整座森林。就像你無法完全參透一個人的內心。于是,森林在這里成為內心世界的一種隱喻,它用迤邐的奇觀來引你神往,卻又用茂密的叢林來粉飾真相,每個人都可以在這樣的景象前,一次又一次地,與不同的自己相遇。

迷失
在栗子的繪畫哲學里,沒有明顯的善惡分界。就像她的作品里,亦沒有具體時代背景與人物的交代,甚至連性別與性向的邊界,都模糊不可辨識。這種接納包容的心態,使她能夠敏感地察覺并溫柔地體諒任何一個群體的痛苦,不管是同性之愛,是現代人難以避免的情感冰冷,還是無信仰人群的愚昧與蠻荒……在栗子標志性的深重色調下,這充滿悲劇式的表述,是那么致命卻又讓人欲罷不能。這種矛盾的心境里,你甚至能感到一絲的自憐,這自憐,正是源于藝術家對時代共同體驗的捕捉與體恤。
我與栗子相識于今年年初的寫生之旅,曾在梨花環繞的金川聽過她的歌,酷似鄧麗君的聲線,淺唱出繾綣的情意。在場的男藝術家紛紛表示,這樣的嗓音,真能把人骨頭都給唱酥了。我在想,塞壬飄渺于海上的歌聲,大概也就是這樣吧?

迷失
三月的金川,藝術家們都在畫著勝雪的梨花,只有栗子劍走偏鋒地默寫著核桃樹,仍然是深灰色的調子,看起來與現實場景的唯美沒有任何關聯。但就她熱情的為人與作品間形成的巨大反差,讓彼時作為隨行作家參與記錄藝術家創作行記的我,開始對栗子有了格外的關注。
晚上同住一間酒店,她會很神秘地告訴我自己能夠通靈,并且由于電梯停錯樓層,她明顯感覺到了八樓有不甚吉祥的東西。看著她認真的樣子,并不像在故弄玄虛。直到不久前的七月她打來的一個電話,才成為我心里,對她具有非凡第六感這件事的一個不算嚴謹的佐證。

迷失
平常我們通話并不頻繁,那天,突然接到她來自北京的電話,連通后沒有半句寒暄,她便直切主題,告訴我頭暈得厲害,感覺要發生地震了,并且是來自西南邊。我將信將疑地等著驗證她的話,在晚間的新聞里,果然收到甘肅6.6級地震的消息。地震發生的時間,距離她撥給我電話之后不到十分鐘。
我不是一位無神論者,因此我相信栗子所感知到的世界,以及她感知世界的方式。
另一件讓我印象極為深刻的事,是今年八月,栗子去意大利籌備自己的展覽時,在亞得里亞海的一次夜泳。深夜的海,是許多本地人都不敢前往的,無盡的黑色與天際連成一片,很有可能在夜幕中將你吞噬。栗子只是隨著心性,便只身潛入了這一望無際的海洋。一股股洶涌的潮汐,將她自岸邊向海的深處越推越遠。

迷失
栗子說,被冰冷的海水環繞,就像是一個男人緊緊地擁你入懷。那個時刻,我感到海是有生命的,水里也有著水鬼,拼命地要將你往海的中心吸。你幾乎都要迷戀上那種感覺了,但我知道,我始終會、我也有能力,游回到岸邊。
這就是栗子。用她浪漫優美的脈動,為我們帶來的精神激蕩。
現在我告訴你,死亡是甜蜜的,你相信嗎?
2013年8月31日 于上海浦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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