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拾工筆畫家身份,不再糾結于“觀念”
2013年,吳榮光的作品先后出現在三個展覽上。
5月25日-6月25日,月湖公園“聯·藝術空間”的《紙新聞》 當代藝術展,展出了策展人霍斯特二十年前收藏的吳榮光的兩幅舊作,這是他當年200幅《孽生》系列作品中的一部分。這個系列的作品,以當時各類報刊為載體,創作的原型來自商代青銅器,用報紙替代了骨骼和青銅。報紙的標題和攝影作品,被他刻意突出,如加上邊框、箭頭,然后與畫作主體部分構成一體,那些類似青銅器,又似細胞的符號,圍繞、鑲嵌在《 美國律師在中國 》《國際華人機會數據庫》《在北京被吵架》……諸如此類的標題周圍 ,讓速生速滅的信息產生了一種鄭重其事的荒謬感。二十多年來,霍斯特從未淡忘這兩幅作品,他以一個“從日常生活和專業經驗出發”的藝術家的敏銳,感受到了東西方對于當代藝術各自進行的探索。

吳榮光自己也認為:“我確實在探索一個將傳統符號轉入到當代生活中的可能性。”
二十年后,他繼續闡釋關于《孽生》的種種:“……所有的作品都是畫在一個固有媒材上的,報紙,雜志,廣告,海報等等。所謂孽生就是不斷地繁殖,延伸,像細胞體。文化也是這樣,像細胞一樣復制延續,并不知道其邊緣在哪里。這種蔓延會影響到我們生活中的每個細節。這些符號又像人,又像動物,又像病菌,又像蟲子,沒有一個具象,實際上有多重含義。圖像和媒材都有這樣的喻義暗合。”說到底,那是他當年放棄傳統工筆繪畫,狂熱轉向現當代藝術創作后的觀念突破。

2013年年底,他的作品與著名工筆畫家莫高翔、青年女畫家丁虹、周巧云的作品出現在了一場名為“漸變”的展覽上。
這是他重新拾回工筆畫家身份后參加的第一個展覽。有必要一提的是 , 他在21歲時 , 就以工筆畫參加第六屆全國美展并獲銅獎 , 而25歲這一年 , 像是一道分水嶺 , 直到2008年吳榮光沒有參加任何工筆畫的展覽與活動。二十多年里他涉及油畫、綜合材料、表現水墨多種藝術實踐。
2008年,他不再糾結“ 觀念 ”的問題,又開始了工筆畫的創作。

沒有了觀念的束縛,情感反而成了靈感泉流中的跳石。回歸后創作的第一幅作品《花逝》,有工筆畫一貫的優雅寧靜,但畫面中的哀婉情緒帶來另一種審美。一片飄滿各色花瓣的水中,漂浮著穿白襯衣的少年。右手高舉 , 左手抱頭 , 眼神憂郁 , 身邊泛起細小漣漪,亦真亦幻。

其情感源頭來自于家族中親人的故去 。那年舅舅去世,吳榮光回去奔喪。正是清明前后,他在舅舅家屋后從小玩到大的小溪旁散步。天氣陰沉,溪水兩岸分別長著兩棵桃樹,正是開花時節,桃花在灰色天空下異常明艷,細碎的花瓣落了一地,漂浮在水中。離鄉三十多年的人,在親人的葬禮上縱然滿心悲傷也難得于眾人前落淚,但看到那一地落花時,卻忽然間淚如泉涌。“人的情緒需要另外一個東西把它勾起來,這個時候感受到的不僅限于親人離世,還有人生的另外一些東西,總有許多美好的東西從我們身邊逝去。我想把這種瞬間感受用隱喻的詩意的方式表現出來。我的創作方法大致如此,我的作品雖然是具象的,甚至很寫實,但并不是對現實生活的描寫,我想表現的是對生活的感受和內心的生命體驗。”

吳榮光的作品只使用工筆畫中兩種最基本的技法 —— 勾線和渲染 。他認為這是其他畫種的繪畫語言完全不能取代的,是工筆畫最獨特,最有魅力的地方。“每個優秀藝術家的作品都有一種獨特的氣質,我想讓自己的作品具有瓷器和玉器一樣的質感。 ” 他也不認為傳統和當代之間有一個明顯的界線,“古代很多作品也帶有鮮明的實驗性,即使放在今天也令人嘆為觀止。你看米芾的畫,煙云山水如此簡潔如此符號化。不要再糾結于當代還是傳統,十多年前我還抱著這個觀念,現在完全沒有了。我現在不太喜歡完全從觀念出發的東西,更看重生命中的靈性。

青春有時,傳奇有時
吳榮光的工作室外一片蓬勃的綠蔭,這是岳麓山下的幽靜之處。51歲的畫家用平緩謙和的語調談藝術,講軼聞,同時手法嫻熟地沖泡大紅袍。而在他的家鄉為人們所熱愛的是遠比茶來得濃烈芳醇的酒。偶爾,他也會在朋友聚會上趁著酒興,豪氣干云地高歌一曲,當是時,苗人的粗獷奔放在他身上淋漓盡顯。他的老家,是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花垣縣一個叫麻栗場的苗鄉,當年方圓數十里能畫畫的,只有他一人。說起學畫,是一段傳奇。

吳榮光母親所在單位——農業銀行營業所,有一位會計,因為解放前讀過中學,會畫一點仕女圖,有時會用畫仕女的手法畫背著槍的苗族女民兵。閑暇時他就手把手地教吳榮光用打九宮格的方法一筆一筆地臨摹。想來,那應該是他最早接觸的工筆繪畫。 “ 這是一種古老的學習方法,后來我讀豐子愷的傳記知道大師也是用這種方法啟的蒙。吳榮光頗為自豪地說道。九歲那年縣文化館的美術老師組織了一次全縣的兒童畫展,并用背簍背著孩子們的畫徒步走遍全縣每個公社巡回展出,吳榮光用這種方法臨摹了兩幅書本里的插圖參加展出 , 因為形象畫得很準得到好評,從此大家知道麻栗場有個很會畫畫的孩子。

麻栗場保留著極為動人的山水,純正濃郁的少數民族風情 , 吸引了全國的畫家,每年總有四五撥畫家帶著各色行頭去寫生。當時這個偏僻的小鎮沒有旅店和招待所,畫家們全都住在公社的一所空房間里。童年時,吳榮光最愛干的活就是給他們帶路,帶他們去找最漂亮的風景和好看的人物,然后站在背后看他們畫畫。上世紀70年代山區條件艱苦,冬天天冷 , 他還得負責把燒好的熱水送到畫家們下榻的房間。那間公社客房,住過畫國畫的,畫油畫的,做雕塑的。各種各樣的老師走了一撥又一撥,他心中急切地盼著下一撥老師的到來,“ 所以我小時候接受的藝術觀念是很開放的 。” 吳榮光認真地幽了一默。
更難以想象的是,大約因為表現出來的繪畫天賦,從九歲開始,麻栗場公社的宣傳畫任務就全落在這個孩子身上了。當時正值批林批孔,他成天畫漫畫 、宣傳畫 ,兼畫家史 、村史,連小學和初中的學業基本上都是在無休止的政治任務中斷斷續續完成的。當然,沒有工資,也不會給一個小孩算工分,唯一的好處是,經常在老鄉家里可以吃到諸如土雞、黃豆之類當時匱乏的美食。

“記得最清楚的一回,畫孔子從洞里爬出來的形象,人頭蛇身,那時我還不知道孔子是干什么的,反正不是好東西,就把他的臉畫成黃色的——我覺得黃面孔已經很難看了,領導說,還不行,要畫成綠顏色的。最多時一晚上畫四十張全開漫畫 , 80年代末麻栗場的一些房子的墻壁上還能看見我畫的東西。” 十幾歲時,開始給鄉村電影畫放映前的幻燈片, “ 自己裁玻璃,用煤油燈把玻璃片熏黑,用針在煙炱上畫出線條。很原始的方法。”

——這么偏僻的地方居然有個小孩畫得這么好,很多來寫生的畫家都覺得有點不可思議,他們自然而然為他的前途積極謀劃指點。十六七歲時,吳榮光已經參加過兩次省展了,一次省青年美展,一次省少數民族美術展。然后信心百倍去參加高考,卻沒考上。“我知道我考不上,那一屆考試不分專業,考色彩靜物寫生,我從未見人如何畫靜物,所以畫的很差,去寫生的老師不會大老遠到那去畫靜物。 ” 高考那天,他只畫了半個小時就擱筆了,然后站在一個他認為畫得最好的考生身后,認認真真看他畫了三個多小時。監考老師感到很是奇怪并說,你這么呆著不是個事兒。吳榮光回答道: “ 我一年只有一次機會看別人怎么畫靜物 , 所以我得好好看,明年再來考。”
上大學期間,吳榮光就已經開始賣畫了 。 大學期間的工筆作品差不多全都賣了, 一年收入將近一萬塊錢, 在上世紀80年代中期,這是相當驚人的數字,其時大多數人的月工資也不過三四十元錢。獲獎是個重要原因。他的工筆作品《晨》榮獲 1984 年全國第六屆美展銅獎,被中國美術館收藏,一時聲名大盛,許多來自上海、香港的收藏家來買他的作品,順道把他讀書時期的也買走了。但是自 1985 年之后的二十年,他再沒賣出去一張畫。那一年他決定不再畫工筆,極其堅決地一腳跨進了當代藝術領域。

對吳榮光影響重大的 1985 年,即使回頭再看,放在整個 80 年代都是熠熠閃光的時間點。在中國美術領域掀起的關涉思想解放和觀念更新的那場當代藝術運動,幾乎給當時所有投身其中,甚或是未被裹挾的藝術家們都留下了深刻烙印。1985-1986年,這場運動的聲勢達到了頂峰,后被學界稱之為“ 八五美術新潮 ”。現實中,傳統觀念和相對開放的藝術觀碰撞極其激烈 , 藝術家們放任著激情和個性 ,不再顧及教養。 “ 有時候還要吵架打架,所有的批評都是針鋒相對的 。”
許多人并不理解吳榮光的驚人之舉,但吳榮光卻明白自己的想法其來有自。
“我在上大學之前,接受的藝術思想就很開放,并不只限于對工筆感興趣,還受過文學思潮的啟蒙,那時就想要成為一個跟父輩不一樣的人。全國文學詩歌熱潮興起的時候,我母親的單位訂了《 人民文學 》、《十月》等文學月刊,可以說,當時最好的文學作品我幾乎都看過了。”1980年,在某雜志上,吳榮光第一次看到梵高的作品,激動得不得了,憑直覺,感覺這個荷蘭人的畫作跟自己內心很接近,非常喜歡,達到狂熱的地步。后來,他試著模仿梵高的筆觸畫了一些水粉畫。進了大學之后,老師們很奇怪,為什么這個學生的畫有點像梵高的作品。

正因為想要成為更加自由 、 獨立的人,于是遵從內心的選擇,自然而然就挑選了現代藝術 —— 這跟現代藝術的本質亦是契合的。那段時間 ,他跟畫油畫的朋友“ 整天泡在一起 ”。有時候一兩個月都不畫畫,看各種各樣哲學文學類的書;無休無止地聽音樂,看電影。他喜歡馬爾克斯、余華和莫言的小說;喜歡崔健、鄭鈞的搖滾,也喜歡法國的實驗電影。無疑,融匯了多種藝術表現手段的電影所帶來的的影響同樣是巨大的。 “ 早期的先鋒電影基本上都是藝術家來拍的,他們都是用現代藝術的觀念來做電影,把平面的東西轉換成影像。顯然,它們對后來的電影產生了很大的影響,除了敘事之外,如何表達內心的感受,做了很多嘗試。甚至,現代文學也借鑒了一部分電影語言的表達方式,不再是純粹敘事。” 他的叛逆情緒和表達的欲望不斷發酵醞釀,開始慢慢創作《孽生》系列。
遠行歸來,溫故與知新
很多年后,吳榮光將這次人生 “ 轉變 ” 視為一場出門遠行 。“就是要去看風景。旅行途中,每天都有新東西,想看,想改變 ”而旅途中亦有不能彌補的歉意,“我是完全辜負了聶老的期望,”吳榮光遺憾地說。他稱呼的聶老,是當年一意推薦他留校任教的著名工筆畫家、美術教育家、時任美術系主任的聶南溪教授。留校任教卻不務正業,工筆畫一張也不畫,這讓老先生深感惋惜。某年過年,他和一幫同學喝了點酒,一時尋開心,在宿舍門口貼了一副白對聯:行善如登山,作惡似流水,橫批是無惡不作。正好聶老來看看他們,一見這副對聯就開始生氣,吳和一幫同學也不肯讓步,結果雙方吵得不可開交。
在他看來,這也是那個年代青年表現出來的跟現在完全不同的一種特質。“我們那時有個性沒教養,現在的孩子有教養卻少了一點個性。”

吳榮光說到的另一件事同樣讓人印象深刻,“那時,和陳丹青在一個班里進修的鄧平祥老師剛回長沙,帶了不少作品回來,我和畫油畫的老范一起去看。從進他畫室到離開時的十幾分鐘里,我倆一句討好的話都沒說,只是進門時打了一個招呼,出來時說了一句,鄧老師,我們走了,擱現在怎么可能?不說恭維話,至少也要講點別的嘛。前幾年又一次和老范聚在一起,回想起這件事,都覺得很對不住鄧老師,希望他能原諒我們當年的年少輕狂。——是不是很奇怪?那個時候的老師就這么大度,能容忍。”
現在,吳榮光也成了一名頗能容忍的老師,一如他所遇到的先生們。他會津津樂道于自己所教的一個“討厭老師”的學生,“我自己是從那個激烈的年代走過來的,這等話也不算什么啦,我們說過比這種言辭過激多少倍的話,更何況,他說的是真話,這種教育體制下一路走來過,說不討厭老師那才是假的。”所以他一點不介意這個有天賦又另類的學生穿耳洞,染頭發,語出驚人,相反,他極為欣賞他的個性,稟賦,以驕傲之心看待他如當年的自己一樣,慢慢走上藝術之路。
從2007年到現在,吳榮光也就畫了三十多張大大小小的工筆畫,經常一個星期不出門,常常為了一根線條反復推敲,確定它的位置和形態。他已經可以將自己放慢到一種舒適的程度,和作品本身的寧靜彼此呼應,希望用工筆的形式將成長的經歷,生命的感觸,都融合進去。
他毫不隱諱在個人藝術生涯中,已經放下了當代藝術。在他現今的作品中,沒有宏大的社會主題和復雜的場景,但會清楚看到向傳統致敬之處和不拘一格的創新之筆。相較當年義無反顧走上當代藝術之路的痛苦,此番更甚。但淬煉痛苦的過程本身就是一場藝術經歷,他只不過將其中更為深沉的情感與意味,重新一遍一遍描進畫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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