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翁同龢(同“和”)(1830?1904年)是晚清重臣、政治家,同治、光緒兩代帝師,也是近代著名的書法家、書畫收藏家和古籍善本藏書家。他的收藏題跋,除了談收藏本身,還論作家,議時事、寫情懷,具有即興落筆、直抒胸臆的特點,具有很高的歷史文獻價值。

翁氏62歲那年題所藏惲南田一套冊頁,說惲氏如“仙人 ”,有很高的人品。他選擇了一個秋夜,篝燈觀賞此冊,觀看之前,先“以苦茗一杯酹之”。他還說:“明日紛紛,吾亦俗客矣,未足與觀此畫也”。翁氏對藏品的這種尊重,使我很感動。這是一個身居高位的政治家對傳統高雅文化的虔誠敬仰態度。他能夠如此,淵自深厚的文化素養。以此為鏡,可否反觀出今人文化藝術素養的缺失,引發出一些自省呢?

翁氏家藏一卷陳老蓮《三處士圖》,畫菊、梅和水仙,象征高潔的人品。翁同和61歲時在圖后作一跋語,說此圖從他的父親翁心存、哥哥翁同書傳到他,是“三世虹月舟”的見證,標志了三代人的親情,他每一展卷,便不知不覺的“涕泗橫集”。他71歲又在圖后作一跋,其時,他因為支持光緒戊戌變法,被后黨革職歸田,朋友們也紛紛離他而去。因為深刻體驗到人世的炎涼,他對《三處士圖》卷所象征的高潔人品也有了新的認識。十年的生活變遷,改變了翁同和題跋所關注的內容。這說明,人們對繪畫作品的感受與解讀,會隨著時空即生命經歷的變化而變化。作品的象征意義是作者創造的,也是收藏者、欣賞者創造的,從這個意義講,收藏過程也是一種意義和文化生成的過程。

翁同和喜愛陳老蓮的人品與畫品,極力搜集他的作品,其中包括陳老蓮木刻印本的《博古葉子》和《水滸葉子》。他在這兩套木刻版畫上留下了七段題跋。1897年10月的一天,他買到一套《水滸葉子》。這一天仁壽殿演禮,他得到了光緒的賜酒,回家后立即作了二首詩,一曰:“一笑探囊慰老夫,那堪庸史與書奴。陳生妙具屠龍手,卻寫江湖伏莽圖。 ”二曰:“親酌天漿賜近臣,自驚衰鬢久忘身。陳生餓死臣溫飽,一樣疏狂淡蕩人。 ”把皇上賜酒與購買《水滸葉子》并列寫到一起,可見翁氏對一件藏品重視喜愛到了什么程度。作此詩的這月,圍繞維新變法,清廷正進行著激烈的斗爭,翁同和作為帝派的核心人物,壓力是相當大的。也是在這個月,德國出兵強占了膠州灣,激發了康有為第5至7次上書。作此跋兩個月后,即1898年1月24日,翁同和作為五大臣之一,參加了對康有為的“問話”,在“問話”中,他與李鴻章、榮祿針鋒相對,對康氏變法主張表示了贊賞,遂后向光緒推薦康有為“才堪大用”。在處理此等國家大事的同時,翁同和還能夠“一笑探囊”,購買與欣賞前人書畫,表現出一種“淡蕩”和超然的情懷。書畫收藏的魅力,竟如此的強大!

1899年初,70歲的翁同和又在《博古葉子》后面作了兩首詩。此前半年,翁氏為光緒起草“國是 ”詔推行變法,被慈禧一派開缺回籍。第一首詩曰:“被發行吟楚大夫,不堪羸病恕狂奴。篋中書畫都捐盡,賣到長江萬里圖。 ”這是說自己像屈原一樣被放逐,貧病交困,不得已賣掉書畫收藏,甚至他最為喜愛的王石谷《長江萬里圖》卷,也要懸價而沽。第二首曰:“持籌無術愧庸臣,只恤民艱不恤身。赤手能增無量數,桑羊孔僅爾何人! ”說經濟上“持籌無術”,是因為自己做官清廉。后兩句把筆調一轉,說:善于理財的陶朱公、桑弘羊和孔僅是誰呀,我不知道!翁氏當然熟悉這些歷史人物,他只是表示自己對金錢不屑一顧的疏狂態度而已。

翁同和的書畫題跋,談論書畫本身的不是很多,談論他個人際遇、感情態度,并旁及時政的,反而不少。對他來說,書畫收藏是一種歷史文化追求,而代代傳承的收藏,則承載著家族人的血緣親情,象征著他們崇尚的人格道德,記述著他們不平凡的生命歷程。而且,這些書畫是他的精神空間,是他表達喜怒哀樂、傾訴內心世界的對象。讀這些題跋,可以感受到他的真情實感,覺得他是和我們一樣的普通人,而不覺得他是皇帝的老師,參政四十多年的重臣。由此讓人想到,政治家需要權謀與策略,需要有管理經營才能,也需要人文的修養、藝術的陶冶和感情的宣抒。人類社會離不開政治和政治家,但政治家應當具備正常人的良知。藝術難以改變人的物質生活,但藝術與相應的人文素養,有助于調整人的情性,使人更有人性,更有文化底蘊。在翁同和的時代如此,在物質主義至上的現代社會,更是如此。翁同和是一代開明的政治家,同時也是出色的書法家,詩人、收藏家,他的良好的人文素養,是與其正直、坦誠、開明的政治品質相表里的。他留下的文化遺產,即他作為藝術家、收藏家,作為有恨有愛、有歌有哭、有真性情的士大夫文人留給我們的遺產,是更有價值、更具現實意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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