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相信很多過來人都有過跑腿送資料的經驗。過去信息不發達,資料傳送大都是依靠人工完成,要么是擠公交車,要么是騎自行車……總之,送資料是很件費勁的事情,不僅花費時間,也消耗體力?,F在好了,互聯網解決了這一切,足不出戶,人們便可以將各種資料相互傳遞,既節約了時間,也省略了見面時的繁節縟禮。從這個意義上說,科學技術的發展,的確是解放了人類,至少是帶來了信息往來的諸多便捷。
不過,今天的便捷歸今天的便捷,對于我,還是很有些留戀過去送資料的情形。也許是那種上門的方式,能夠增加人與人之間的親切感吧。有時候,我甚至覺得送資料本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通過這種迎來送往,人與人之間加深了印象,有了彼此的了解。說起來,我跟美術批評界的一些前輩相識相知,起先就是通過這樣一種送資料的方式。這種零距離接觸,使我超越了文本,而對具體的人有了具體的感知。那還是在我從事藝術創作的時候,為了推廣自己的作品,我經常會托朋友介紹一些業內較為重要的批評家。像栗憲庭、易英、尹吉男等等,就都是通過朋友引薦,我以送資料的方式登門造訪,相繼得以認識的。盡管這種認識并沒有讓我直接受益,但通過跟他們的交往,尤其是他們接人待物給我留下的印象,卻使我對批評家這個群體發生了濃厚的興趣,似乎也由此構成了我后來從藝術創作轉入藝術批評的契機。
我現在還記得我與栗憲庭的初次見面,在北京后海北官房胡同28號栗憲庭的舊宅,藝術家徐一暉帶我去的,名義上就是送自己作品的照片資料。那時候,我跟徐一暉等人正在合作一起搞“艷俗藝術”,為了爭取到更多批評家的支持,我們四處尋覓知音。我記得我們還給陳孝信、顧承峰、高嶺、冷林等批評家們分別郵寄過作品資料,但大都石沉大海,沒能引起他們足夠的注意。只有栗憲庭和鄒躍進對我們的探索表現出了較為濃厚的興趣,尤其是栗憲庭,得知我們一幫年輕人正在藝術上鉆研新名堂,便約我們將作品資料匯總以后送給他。于是,我就這樣跟著徐一暉、拐彎抹角地走進了栗憲庭家的客廳。
栗憲庭溫良敦厚,為人和善,恪守“高標處世,低調做人”的原則,對慕名而來者,無論生和熟,都從不擺架子。我跟著徐一暉初次進入他的客廳,他便讓出沙發給我們,自己則搬了個小馬扎,隔桌與我們對坐。因其個子不高,馬扎又低,坐在我們對面,栗憲庭比我們整整矮了好幾頭。這就是當年在美術界叱咤風云的人物,簡直不可想象。不過,雖然栗憲庭人在低矮處,但底氣很足,給人一種不失厚重的感覺。也許這就是人物的分量吧,越是低調,越是深不可測。
通過那次送資料謀面之后,我和栗憲庭便熟悉了起來。后來,栗憲庭果然介入了“艷俗藝術”,成了我們的理論推手。那一時期,我和栗憲庭來往比較頻繁,經常會在一起探討藝術與人生問題。在我的印象中,栗憲庭是一位很好的聽眾,他不僅善于聆聽別人的意見,也似乎很能揣摩別人的心思。這使得栗憲庭總是能夠抓住問題的核心,要么不言,一言便成九鼎。
我還記得1994年底,藝術家邱志杰曾以一篇涉及觀念藝術的文章震動了中國當代美術界,因為文章抽離了現實的指涉,將一些語言學的概念引入美術理論的范疇,讓人覺得新穎前衛的同時又有些晦澀不明。栗憲庭也同樣感到幾許迷惑,但他沒有對此沉默,更沒有選擇回避,而是主動請邱志杰到家里敘話,虛心聽齲。當時我和徐一暉等幾個朋友均都在場,目睹了栗憲庭的謙卑??鬃诱f過“不恥下問”,但是真正能夠在日常生活中做到虛懷若谷的又有幾人?栗憲庭確實是我見過的少有的不矜不伐之人。我想,他之所以能夠在中國美術界遂成大氣,大概與他的城府是有著直接關系吧。
所謂“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栗憲庭以“重要的不是藝術”立足藝壇,為世所稱道,其背后貫穿的似乎正是那些看穿了人生與世故的底蘊。
易英是中央美術學院的著名教授,多年來一直主掌著《世界美術》雜志,翻譯過許多重要的西方現代藝術文獻。過去我們對易英的好感,主要是因為他介紹過西方的波普藝術,而“艷俗藝術”作為中國的一種流行文化樣式,與波普藝術有著異曲同工之妙。所以,在“艷俗藝術”的起事之初,我們便把易英視為了志趣相投的同道。不過,因為易英深入簡出,長期宅居在學院里,與我們這些漂泊在外的浪蕩子隔著厚厚的圍墻,不太好接近。所以,起先我們并沒有冒然去找他尋求支持。
我與易英謀面,是拐了個彎,利用的是同鄉關系。易英和我都是湖南人,并且他在“文革”下放插隊期間曾在我們那個市里的一個農場呆過,可以說,與我有著共同的生活經驗。正是基于此,我對認識易英一直是心生迫切。事有湊巧,在一次同鄉安排的聚會上,我與易英不期而遇。當得知我正在嘗試一種新的藝術樣式之后,易英很感興趣,并約我另找時間聊聊,看看作品資料。這樣就有了我送資料到王府井老美院易英的舊居,有了接觸他的機會。易英那時候住的房子并不大,但還是騰出了一間小屋做書房,里邊有一面墻都是書架,上頭擺滿各色各樣的書籍。那時候的易英就開始用電腦寫作了,而我尚不清楚電腦這玩意兒怎么開和關。所以,易英留給我的印象是頗為超前的,與他的《世界美術》主編身份基本相附,均代表了與世界接軌的文化前沿。
初次登門拜訪易英,我便領略了他的風彩。易英是個非常健談的人,說話很有條理,也不失風趣,能夠充分掌握談話的藝術,控制聊天的節奏。我還記得他當時給我講了許多我并不知曉的新鮮事,讓我獲益匪淺,他甚至還饒有興致地向我抖露了一個“網絡小說”的新概念,這在今天已經是陳詞濫調了,但在那時候卻還是個極其生疏的詞匯,讓人耳目一新……
其實,我跟易英的交往并不多,因為身份的差異,身處環境的不同,勉強湊合在一起,總是難以為繼。所以,幾次禮節性的拜訪之后,我于易英處便幾乎再也沒有走動。不過,易英倒很實在,我們認識沒多久,他便主動為我的藝術創作寫了一篇評論文章。易英的身價我知道,約稿無數,能夠放下手中要緊的文章,百忙之中想起我這個小老鄉,并主動為我撰文,表明了易英是一個重情重義的人。不過,他的文章我從來沒有用過,不是因為別的,而是文章雖好,卻似乎與我并無多大關系。
易英在理論上提倡藝術的現實針對性,但骨子里卻是個形式主義者。他傳播波普藝術,與其說是出于自己的興趣,不如說是源自對藝術史發展的理性認知。其實,易英內心推崇的還是文化精英與形式批評,這從他早年翻譯《帕諾夫斯基與美術史基礎》一書可以大致看出輪廓。帕諾夫斯基專注于視覺符號的分析,發展出圖像學理論,對后來的美術史研究產生了深遠影響。易英過著深居簡出的書齋生活,卻能夠對外面發生的美術思潮與藝術運動不斷作出回應,依據的可能正是帕諾夫斯基的圖像學研究方法。
回到易英為我撰寫的那篇評論,文字是用電腦打印的,盡管沒有任何收藏價值,但我至今仍還壓在箱底。它是一段我從事藝術創作的回憶,也可以視為我與易英交往的一段歷史憑證。
在眾多美術批評家當中,只有尹吉男不是我主動聯系的,而是他先約的我。那是在我們搞的“艷俗藝術”為世人所知以后,有一天,尹吉男的同事鄒躍進告訴我,說尹吉男想要“艷俗藝術”的一些資料,叫我務必備好找個時間送給他。那時候,尹吉男的影響力早就跨出了美術界,他不僅為著名的人文雜志《讀書》撰寫藝術專欄,同時還擔任大型人文期刊《東方》的藝術欄目主持。能夠被這樣一位掌握話語權的知識精英所欣賞,跑點路送資料又算得了什么!我欣然答應,并趕緊整理好“艷俗藝術”的全套資料,約定時間以后便連忙從北京西頭的圓明園騎車向東邊趕去……
那時候,中央美術學院已經由原來的校尉胡同搬到了現在的望京地區,一部分青年教師也陸續遷徙到了南湖渠的臨時宿舍。尹吉男名氣雖大,但仍屬青年之例。所以,他也被安排在了南湖渠,成了南湖渠中央美院青年教師樓里的一位老資格。
我還記得尹吉男那時候是住二樓,鄒躍進告訴我他家在右邊。于是,我照鄒躍進的囑咐,爬上二樓,以尹吉男“獨自叩門”的方式敲響了右邊的房門。“進----”,里面傳出話來。原來門沒上鎖,我輕輕一推,便開了;屋里沒人,三面全是落地的書架,上面橫的豎的,規規矩矩,整整齊齊,摞滿了各色書籍。我愣了半晌,這是人家嗎?怎么像個圖書館,只有書,卻不見生活器皿?而人呢?開始的聲音又是從哪里發出來的?
大約隔了二三分鐘,突然,我才聽到頭頂之上有人說話:“坐吧!”我急忙扭頭朝上看去,原來尹吉男正端坐在門口的一個梯子上,整理他家書架頂層的書籍。他叫我坐,可是哪里有凳子呀?我仍然站在原地發愣,尹吉男也依舊懸在高處不動。空氣頓時灼熱起來,我感到極為不適,只好主動攀話以緩解緊張氣氛。我告訴他是來送資的,“哦----”, 尹吉男在高處應了一聲,然后又是沉默無語……
我從未遇到過這樣的窘境,簡直手足無措,不知道如何是好。那段時間到底僵持了多久?我已經想不起來了?,F在我只記得回過神來的那一刻,當我放下手中的資料,說了聲還有事先走一步,匆匆忙忙逃離尹吉男的寓所之后,真是如釋重負,有了一種從舊社會到新社會的解放之感。我還記得,直到我出門,尹吉男始終沒有走下梯子。他似乎很是迷戀著高處,誓以浩瀚的書海為家,讓我不得不刮目相待,想起了不食人間煙火,想起了高處不勝寒。真不知道尹吉男將自己獨鎖于高處,是如何抵御嚴寒,又是如何以書代食的?
時間過得飛快,一晃而過。當我今天回想過去,想起尹吉男高踞在云梯上的那一幕時,一個引亢高歌的理想主義時代,似乎就在那里定格成型,繼而被今天的網絡世界所覆蓋,漸漸地成為了再也回不去的歷史。



皖公網安備 3401040270060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