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徽 李 儼
編者按:關于由“筱園珍藏”款所引發的爭論,本刊曾于2013年第4期的淺絳彩專題刊發了廣東洪則涌先生的《“筱園珍藏”主人初探》一文,今次再將安徽李儼先生的《程門山水中的“筱園”風格》一文刊發于此,兩篇文章也基本反映了在這個問題上的兩種主流意見。當然,我們也歡迎各種不同的看法,并提供爭論的平臺,只要是有理有據。
所謂“筱園”風格者,是以首次發現的“筱園珍藏”款而命名。程門的山水畫中,常見一種“筱園”風格,這種風格的出現,為時較晚,由于其風格與程門此前書畫非常不同,曾引起網友的熱烈討論。學術界對此有兩種意見,一種認為不是程門原作,一種認為確是程門作品。筆者曾撰文贊成后一種意見。筆者覺得,欲解“筱園”風格,不可拘泥于表面風格的不同,而是需從更廣的范圍加以考察。
程門(1822-?),字雪笠,號笠道人,安徽黟縣人,本系新安畫家,后為景德鎮淺絳彩瓷的開山祖師和領袖人物。他多才多藝,除了書畫創作有突出的成就外,還能詩詞,與當時的有名書畫家、文官多有交游。
對于程門“筱園”風格的師承關系,在此之前向無史料可證,是不清楚的。

圖1
徐錦范、陳兵編著的《中國晚清淺絳彩瓷器》(上海人民美術出版社,2011年12月出版)一書中,有一套程門《瀟湘八景圖》瓷板(圖1-1),對于我們了解程門“筱園”風格的師承情況是至關重要的資料。瓷板一開頭首題:“山市晴嵐。嘉慶八年(1803年),萬上遴。”下押朱印:“上遴”。其他幾塊瓷板均題有各景的名稱,以及萬上遴的款印(圖1-2),只有最后一塊所署名款是:“江天暮雪。丁丑(光緒三年,1877年)春日見筱垣司馬大人藏本臨之,愧未得其大略,新安程雪笠作。”下押白文印:“程門”(圖1-3)。按,萬上遴(1739-1813年),字殿卿,號輞罔,江西分宜(分宜城郊輞岡人)拔貢生。工山水,超秀無作家氣。以指墨梅花,于揚、湯之外,別開生面。亦能畫墨蘭。卒年七十五。而題款中的“筱垣司馬大人”,可能就是“筱園司馬大人”,即“筱園珍藏”款的主人。因為二者音近名似。
程門的《瀟湘八景圖》瓷板,是典型的“筱園”風格。據此可知,原來程門“筱園”風格的大轉變,竟是源自萬上遴的山水畫。這一作品,從書畫表面看,好像是完全摹仿,但從題款“愧未得其大略”這句話里,可知程門并非簡單的摹仿,而是在臨摹中作出再創造。這句話是合乎程門對師古繼承的主旨的。程門一貫重視書畫的改造和發揮,除了此作可為佐證之外,還可從以下兩例中大略見之。
其一,程門同時代人在評論程門畫冊時稱:“雪笠先生規仿百家,從長去短,不啻畫中董狐也。”
其二,程門本人也曾在題畫中稱:“凡畫無論師古人,能得味外味斯可喜。”可見程門在師古方面的卓識。
意境幽雅,書卷氣濃郁,是程門山水的一大特色,“筱園”風格也同樣具有此種特色。程門前期山水沉雄蒼勁,后期“筱園”則蒼渾秀潤,這兩種風格是截然分開的,是先剛而后柔。可見“筱園”風格轉向溫潤柔和,與前期具有和烈之別。盡管兩者風格迥異,但意境幽雅、韻味綿長的旨趣,是兩者的共通特色。“筱園”風格多以沒骨法作山石坡岸,水墨蒼茫,氣韻沉厚,所畫云山有似米非米之妙。相對前期,用墨居多,色彩變化豐富,皴染較少,點苔和渲染明顯多于前期,從而使山水更加秀潤鮮活、淋漓盡致。
“筱園”風格的山水,不但具有很高的藝術性,且山水中的點景人物,也頗具動靜等觀之趣。這些點景人物,或是臨窗讀書,或是促膝談心,或是隔溪泛舟,或是攜琴訪友,或是踏雪尋梅,還有驢背詩思、石橋獨杖等等,通過借景抒情、寓情于景的抒寫,把自然景象與人物情景交融,形成一幅幅深沉、雋永的圖畫。
在程門的作品中,“筱園”風格占有較大比重。其中一部分未署紀年,另一部分署有紀年款的,其時代分別為光緒二、三、十二、十三、十四、十五年。前期風格的作品,除了同治年款外,還有光緒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四年的。由此可見,以光緒二年為界線,程門山水發生了由前期向“筱園”風格的重大轉變。也就是說,在光緒二年,當程門54歲之際,程門山水發生了引人注目的大轉變。但與此同時,前期風格仍然繼續存在,并一直延續到光緒十四年。
程門的傳世作品,現存最早的為同治四年,時程門43歲;最晚的則是光緒十五年,時程門67歲(以上均為瓷畫)。而“筱園”風格始于光緒二年間,時程門54歲。此后即光緒二十四年,僅發現程門《柳塘春蔭》絹本團扇一件,時程門76歲。可見,“筱園”風格應是程門晚年的作品。
程門晚年作品中,前期風格雖然繼續存在,但為數極少,說明了程門十分偏重于“筱園”風格。
《瀟湘八景圖》的書法,與萬上遴嘉慶十八年的《紅梅圖》相近,差別在于程門用筆提按分明,從而使書法呈現得更清秀多姿。可見,程門對于萬上遴書法,也是吸收中有改造。此種書法,在程門“筱園”風格中較普遍,如帶有“筱園珍藏”款的若干花瓶、瓷碗,以及光緒十四年的《春水圖》瓷板(見上書第133頁)等即屬此類。
“筱園”風格中的書法,除了上述一種以外,還有常見的一種,就是正如《黟縣志》所說的“(程門)作行書隨意為之,有不衫不履游行自如之致”。“不衫不履”的意思是:衣履不整,指不拘小節。這段文意乃是程門書法,可以隨心隨筆書之,不粉飾、不做作,自然而然,但又絕不是隨隨便便。這也就表明,程門晚年書法不囿于成規,自然而灑脫,有法而無法。這一類書法,在新書中亦有反映,如光緒三年的《昌江捕魚》瓷板、光緒十二年的《柳蔭小舟》瓷板、光緒十四年的《松隱圖》瓷板,以及未署年款的《春風秋雨圖》瓷板便是如此。這些書法各具有獨特的筆路風致,用筆皆不假人工、不受拘束,益見平和、隨意、輕松、自然,較之前期,已擺脫下筆傳統經典的格調,從而轉變為符合程門的所謂書法隨意為之,既灑脫又“不衫不履”的那一面。
“筱園”風格的印章,與前期印文大致相同,略有變化。不同的是,前期印文中有“笠翁”、“笠道人”、“生香室”、“雪笠書畫”、“半園主人”等印;“筱園”中有“松”、“程印”、“門印”、“付氏珍藏”等印。程門前期之印,章法嚴謹,而“筱園”印章,章法較隨意,能收放。程門晚年印章,還有一種只有一“印”字或沒有印文的簡略印章。例如,筆者收藏的一件山水花鳥方瓶,一共五個印章,皆為簡略印章。此瓶雖是程門極晚之作,但山水應當屬于程門前期那一個系列的風格,除了蒼勁雄渾之外,筆法更加豪放、簡練、質樸而老辣。一面題云:“戊子(光緒十四年)冬月寫于昌江客次,為曉湘仁兄大人雅鑒,雪笠程門。”書法寫得自由自在、隨心所欲,正可與“(程門)作行書隨意為之,有不衫不履游行自如之致”互為印證。而另三面書法卻與此不同,寫得又認真、又規范。兩種風范,相映成趣,也是一個孤例。可見此作不但是程門珍稀的力作,亦是研究程門晚年書畫印沿革的十分珍貴的資料。
此外,程門的簡略印章,還發現四五例。如《秋山紅葉圖》菱形山水瓶、光緒六年的《蘆舟聽曲》帽筒等,皆為簡略印章。雖然罕見,但并非偶然。或許,程門晚年在印章上產生了新的想法。這一轉化,似乎起到了風向標的作用,對后世淺絳彩的影響很大。
“筱園”風格的題款內容,是很廣泛的。例如,涉及年齡的有“時年五十有六”,涉及地點的有“珠山官廨”、“珠山公舍”等,涉及籍貫的有“新安程門”等,涉及生活起居的有“新安程雪笠小病初愈試筆”, 涉及師承關系的有“仿石田翁筆意,未能肖其萬一為愧,雪笠氏并志”等,涉及賞鑒家的有“筱園珍藏”、“付氏珍藏”,而這正與史書中“有得一杯一碗者皆球壁視之”等相印證。涉及表字的有“程門雪笠甫(甫指人的表字)”,這又正與《黟縣志》所說“程門,又名增培,字松生,一字雪笠”相符合。涉及古典文學修養的,還有程門自作的題畫詩,這說明非程門是寫不出來的,而程門恰恰是唯一有記載能詩的人。這些,都可以作為“筱園”風格同出于程門之手的證據。

圖2-1

圖2-2
《中國晚清淺絳彩瓷器》一書中,還有一件涉及“筱園”風格的珍貴資料,值得特別一提,即署名為“升平老人”的《湖上觀景》瓷板(圖2)。升平老人其作其人,他處未見刊載,至為罕見。經網友解釋,方知升平老人就是熊雪。后經考察,他是清末民初人,又號石天外史,存世作品有淺絳彩和新粉彩兩種。而淺絳彩作品,都與程門“筱園”風格很相似。
對于兩者的相似,自然有人會提出一個問題:程門的“筱園”風格是升平老人仿的呢?還是升平老人受過程門的影響,而效仿程門的“筱園”風格呢?這自然是升平老人深受程門的影響。因為,所謂的仿,不論從情理上講,還是從歷史的真實情況講,無非是后輩仿前輩、小名家仿大名家、無名者仿有名者之類。首先,兩人的尊長晚輩有名無名,一目了然。其次,他的學識、才氣都明顯不及程門。他的作品,在百度上僅搜索到五件,都是山水畫,而且都不寫年款,其中四件錄有唐人詩句,可見他僅能山水,不會作詩,其作品內容明顯不及程門厚重。他的山水畫,也明顯不及程門。試看他的《風正一帆懸》瓷板(圖3),柳樹的枝干,凌亂不清,不及程門畫柳,枝干分明,搖曳多姿;遠山的點苔,十分瘦弱,毫無變化,不及程門筆墨飽滿、豐富,有滋有味。

圖3
以上幾點足以斷定,熊雪確曾深受過程門的影響。他的《湖上觀景》屬于典型的“筱園”風格,程門的《曲港荷香》(見余錢程《中國民間淺絳彩瓷圖鑒》第8頁)則是典型的早期風格。由于這兩件作品中的紅蓮完全一樣,可見兩種風格之間不是完全沒有一點關系。
除了升平老人外,陳瑞園先生收有潘陶宇于民國三年所作扇形瓷板一件,亦是典型的“筱園”風格。此作筆者初以為現代仿品,不足信。此次峰會見到陳先生《瑞景軒陶瓷藝術賞識》一書后,筆者細讀一過,又覺得未必為偽,有可能是潘陶宇的早期作品(27歲所作)。但無論此作真偽如何,實不過后人仿程門之作而已,并不足以證明程門“筱園”風格都是潘氏所仿。從潘陶宇的仿品看,其水平明顯高于升平老人,但仍未達到程門的水準。
關于老仿的問題,值得我們注意和研究。程門“筱園”風格的作品中,也有三四件作品,顯然是不符合程門水準的。這樣的作品,很可能是當時或后人所仿。因為“筱園”風格是程門晚年之作,也是程門水平高超的直接反映,所以從一開始出現就頗精熟,基本上不會出現不夠成熟或水平或高或低的情況。上述熊雪和潘陶宇所仿程門的“筱園”風格,都是落他們自己的名款。在程門名款的“筱園”風格作品中,是否有他們二人的偽作,值得認真加以研究。
綜上所述可以得見,“筱園”風格的出現,絕不是天上掉下來的,而是程門與萬上遴的山水有著深刻的淵源關系,但已有所超越。與此同時,書法也相對應地發生變化。從程門的前期書畫轉變為“筱園”風格,是程門超越前進的一個重要的發展。為什么兩者存在明顯差異?比較合理的解釋應是,兩者書畫傳承的來源不一,因而出現不同的風格。眾所周知,一個書家可以同時寫出顏、柳、歐、褚四種不同風格的楷書,一個畫家也可以同時摹寫幾種歷代名家繪畫筆意,這只不過是一個書畫家的基本功夫而已。所以,我們對此并不覺得奇怪,也不會因為書畫風格的不同,而否定是同一個人的寫作。程門也如是。對于“筱園”風格與前期不同的問題,我們不能不察便予以否認。(責編:雨嵐)
參考資料:
1.徐錦范、陳兵《中國晚清淺絳彩瓷器》,上海人民美術出版社,2011.12
2.余錢程《中國民間淺絳彩瓷圖鑒》,浙江攝影出版社,2002.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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