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當年阿爾托難以忘懷的橘園美術館梵高大展,到今年四月重磅揭幕的文森特·梵高阿爾勒基金會梵高作品展,梵高再次成為了“話題人物”,對梵高的探討無疑是一個永恒循環的精神行動。阿爾托當屬其中最具風格的探討者。他認為梵高的畫中從來沒有鬼魂,沒有幻想,沒有錯覺。作為一個偉大的畫家,梵高給出了最令人震驚的有關這個世界真實性的印象。讓我們看看這位先鋒法國戲劇理論家、詩人安托南·阿爾托如何解讀梵高的五幅絕世名畫。

《麥田與烏鴉》
1. 《麥田與烏鴉》:最冷靜的死亡伴奏
那些在他死前兩天畫下的烏鴉,和其他的任何畫作一樣,敞開了一扇通往死后的榮耀大門。這扇由梵高敞開的秘門,把人引向了一次謎樣的、不祥的超越。
一個將致命子彈嵌入自己腹部的人,用黑色的烏鴉,及其下方生機勃勃卻也空蕩蕩的原野,將整個畫布填滿;而原野上,大地的酒色同麥子臟兮兮的黃色狂野地碰撞著。
除了梵高,沒有一位畫家知道如何找到那種用來畫烏鴉的松露黑,那“盛宴般”的黑色,但同時也是暮色中烏鴉翅膀之排泄物一般的黑色。
畫中的天空是低沉的、壓抑的,它泛著紫色,如同閃電的肩膀。
梵高釋放了他的烏鴉,如同釋放了自殺怨怒的黑色細菌。它們離頂端幾公分,同時又隱在畫布的底部,跟隨著那些黑色線條的深深裂縫。它們豐滿的羽毛輕輕拍打,用來自高處的一場泥腥風暴,發出窒息的威脅。
但整個畫面也是豐富的、華麗的、冷靜的。
這是一個人的死亡應得的伴奏。
當他在世的時候,他讓如此之多沉醉的線條繞著松散的草堆旋轉;而當他絕望的時候,腹中的子彈用血和酒將風景淹沒、用既幸福又陰郁的酸酒浸透了大地。
這就是梵高的最后一幅從色調上無法超越的作品,它喚起了最悲涼、最無情、最激昂、伊麗莎白戲劇中才有的那種冷峻而野蠻的品質。
《加歇醫生》
2. 《加歇醫生》:殺死梵高的惡靈
我想,他在37歲的年紀死去,只是因為他抵達了一個凄涼而反叛的故事的盡頭。他是一個被惡靈所絞殺的人。梵高不是出于自己或自己的精神疾病才放棄生命的。而是在一個名叫加歇(Gachet)醫生的惡靈的壓力下才促成的。
醫學若不是誕生于疾病,就是誕生于邪惡。為了給自己一個存在的理由,醫學甚至反過來從畫布中激發出疾病。精神病專家誕生于這樣一個粗俗的土地:他們渴望在疾病的根源處維持邪惡,并因此從自身的虛無中發掘出一列衛隊,以便削弱一切天才的反叛原驅力。
加歇醫生從未告訴梵高,他在那里是為了改進他的畫作(正如羅德茲收容所的主治醫生,加斯東·費迪杰醫生告訴我的,他在那里是為了改進我的詩歌)。他將梵高送出去描畫自然,讓梵高沉浸在一片風景當中,以逃避思考的痛苦。
加歇醫生照料梵高,并且,梵高在他的照料下自殺。這一切留給人們這樣的印象:他是畫家最后的朋友,這是一種幸運的安慰。
在提奧、加歇醫生和精神病收容所的主管之間,有過許多關于被帶到那里的病人的令人作嘔的談話。
“要保證他不再懷有這些想法。”“你看,醫生都這樣說了,你必須拋棄所有的這些想法。那些想法對你不好。如果你繼續這樣,你一輩子都會被關起來。”
“人家承諾過會還你的錢。他一定會還的。你不能還那樣堅持認為別人欠錢是出于惡意。”
所以,你們看到了這些本性善良的精神病專家的看似完全無害的談話,但他們在梵高的心中留下了一塊細小的黑舌印記,而這塊細小的、黑色的、止痛的舌頭,屬于一只有毒的火蜥蜴。
有時,那便是讓一個天才自殺所需的全部。

《夜間咖啡館》
3. 《夜間咖啡館》:狂歡的地獄
“我正在畫《夜間咖啡館》,我試圖把咖啡館表現為一個讓人毀滅、發狂、犯罪的地方。我嘗試著讓柔和的粉紅色、鮮紅色和酒紅色,還有溫和的路易十五的綠色和維羅納的綠色形成對比,讓黃綠色和淡綠色、硬綠色形成對比,全都聚集在一種蒼白的硫磺色的地獄火爐的氛圍里。我用這些來表達,可以說,表達一種下潛的陰郁的力量。這一切都處在一種日本式狂歡和韃靼式友愛的偽裝下....。.”
“什么是繪畫?一個人如何繪畫?繪畫是沖破一堵無形的鐵墻的行動,這堵墻似乎就在一個人能夠感受到的東西和他能夠做到的東西之間的某個地方。一個人如何穿過這堵墻?因為猛烈地敲打是沒有用的,一個人不得不用一把銼刀,慢慢地,耐心地瓦解并穿透它,正如我看到的那樣。”
告訴我,既然你們不是梵高的一幅畫的作者,你們是否能夠像梵高在這份小小的信中那樣,如此單純、如此簡練,如此客觀、如此持久、如此有效、如此堅定、如此隱晦、如此莊重、如此真實、如此不可思議地來描述它。

《臥室》
4. 《臥室》:事物的共同色彩
他的臥室同樣神秘,如此美妙,就如農夫一般,散發著一種能夠保存麥子的氣味,而透過遮掩的窗戶望去,麥子便在遠方的風景中搖曳。
同樣是農夫一般的陳舊的鳧絨的顏色,貽貝紅、海膽紅、蝦紅、米迪河鯔魚的紅、燒焦的甘椒的紅。他床上鳧絨的顏色果真如此?那當然是梵高的杜撰。我想不出哪個織工會像梵高一樣,從心靈的深處,移植出其不可言說的印記,傳達那不可言說的釉面的紅。
有時,它看似一個整潔的房間,但它涂抹著本篤會僧侶給自己的健康利口酒添上最后一筆時,那份永遠找不到的芬芳。
有時,它又給出了一個被巨大的太陽所擠壓的純粹干草堆的效果。
梵高將證明,他是畫家中真正的畫家,是沉重并悲慘地符合畫家的人。他描繪著事物的共同色彩,但,哦,如此正確,如此可愛地正確,沒有什么寶石比它更稀罕。

《自畫像》
5. 《自畫像》:只有無垠才能滿足他
那是一個格外清醒的梵高畫的,一個腦袋通紅的屠夫的面孔,審視并打量著我們,用一只怒視的眼睛細看著我們。我知道,沒有一個精神病專家會懂得如何用這樣無法抗拒的力量仔細地注視一個人的面孔,如一把小刀,剖析其不可否認的心理。
梵高的眼睛屬于一個偉大的天才,但當我看著他從畫面的深處噴涌而出,剖析我的時候,它不再是一個我感受到的,活在其體內的畫家天才,而是一個我終生無法與之相遇的哲學家天才。
不,蘇格拉底沒有這樣的眼睛;或許,在梵高之前惟一一個擁有這只眼睛的人,是不幸的尼采:他擁有同樣的力量,可以暴露靈魂,將身體從靈魂中扯出,讓身體赤裸無蔽,讓身體脫離心靈的詭計。那是一種滲透的、洞穿的注視,在一張被粗糙劈砍、如一棵方形樹木的臉上。這虛無中的一瞥,如一顆隕石的炸彈投向我們,染上了填滿它那空虛惰性的無調色彩。這便是梵高如何診斷他自己的疾病的,勝于世上的任何精神病專家。
我洞察、我反省、我審視、我堅持、我開啟,我已死的生命無所掩蓋。
畢竟,虛無不曾傷害任何的人。迫使我撤回到自身之內的,是不時地穿越并壓倒我的“缺席”,但我清楚地覺察到它,十分地清楚,我甚至知道虛無是什么。
梵高是對的,一個人只能為無限而活,并且,只能滿足于無限的事物;在這個星球上,無限的事物多到足以滿足一千個偉大的天才,如果梵高無法得到滿足——讓生命充滿無限的事物,那只是因為社會有意識地禁止了它。梵高的劊子手終有一天來了,就像他們對內瓦爾、波德萊爾、愛倫·坡和洛特雷阿蒙做過的一樣。他們終有一天告訴他:
現在,夠了,梵高,安息吧,我們厭倦了你這樣的天才,至于無限,無限屬于我們。

安托南·阿爾托
安托南·阿爾托(Antonin Artaud),法國演員、詩人、戲劇理論家。19世紀20年代從事超現實主義戲劇創作及文藝評論,后受象征主義和東方戲劇中非語言成分的影響,形成了“殘忍戲劇”的理論,其見解對熱內、尤奈斯庫等人的荒誕派戲劇有重大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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