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頭看這些作品,它們像鏡子,照見自己;原來我對這類東西感興趣,這樣做藝術,是這樣一個人。原來一個藝術家的方法與風格都不是預先計劃的結果,它帶有宿命性。
——徐冰
“徐冰:回顧展”2014年1月25日—4月20日在中國臺灣臺北市立美術館展出。作為徐冰的首個大型回顧展,該展覽集中展示了徐冰1975年以來長達40年的代表作,其中包括早期素描與版畫,行為藝術,成名作《天書》、《鬼打墻》、《新英文書法》,2000年后的《煙草計劃》、《地書》、《背后的故事》,以及最新動畫影片《漢字的性格》等共22個組件。
徐冰是中國最具創新意識和突破力的藝術家,他的智慧與奇思妙想總是給藝術帶來新沖擊;他充滿創造性的作品,讓人很難歸類他究竟是發明家、科學家還是藝術家。1999年徐冰獲美國最重要個人成就獎——麥克阿瑟“天才獎”,而這個獎通常是頒給科學家的。徐冰又像是擅變戲法的魔法師。與藝術無關的香煙、灰塵、工地垃圾,都可被他點廢成金,帶來出其不意的震撼和驚喜。2007年徐冰被列入美國《藝術新聞》雜志國際藝術界權威人士預測的40位“100年后仍然保持影響力的現代藝術家”。
沉重的儀式與禪宗的空靈
禪的智慧和空靈滲透在徐冰的藝術與生活中。他有時出門都要帶上日本鈴木大拙的《禪學入門》。
’85美術運動狂飆,風起云涌的閱讀研討浪潮中,徐冰卻產生了間離感。1987 年徐冰閉門創作《天書》。整個創作充滿儀式感,“精致的刀鋒劃開新鮮的木面,每一刀都是一個決定,這是一種與物質的交談;享受著一種自認為的封閉的崇高感。”徐冰幾乎停止所有活動,關在10多平米的小屋里,根據《康熙字典》,依照構字內在規律“造”出四千多個看上去很真的“假字”。他用工匠式古老而原始的方法無限重復,無功利的澄澈之心讓他獨處塵俗而超然,在孜孜不倦中忘我,在忘我中獲得本心的頓悟。
《天書》共印了120套,每套四冊,共604頁。磁青色封面有端莊優雅的風姿,帶著遠古的神秘氣息穿越而至。《天書》有書的形式、書的裝幀、書的設計。它鄭重其事地充滿悖論:既傳統,又現代;既不是字,也不是書;一本正經,又荒誕不經。
連綿不絕、鋪天蓋地的假字包圍的展廳,是殿堂,是寺廟,更是“文字監獄”,置身其中陡生敬畏。“在被這些神圣典籍吸引的同時,又被無處不在的、不能讀解的文字所拒絕。末世的倒錯感,使人焦慮,以至疑慮;《天書》向人們提示著一種對文化的警覺。”徐冰說。
一天天的修行,一刀刀的儀式感,一點一滴積累出時光的痕跡和中國文化的堅定性。“它以不溝通達到溝通的方式;以禪的手法調動觀者被隱藏的認知能量;以聲東擊西、借力打力的方法,把要說的事情植入疑問方(觀者)內部,使其成為認知調節的載體。”他補充道,“從一九八七年到一九九一年,我做了什么?只能說是:有一個人用了四年的時間,做了一件什么都沒說的事情。”“什么都沒說”,這正是禪宗“不立文字”與“頓悟”的智慧。對文化、歷史的深層追問與西方當代哲學關于語言與誤讀、思維與表述的討論正相吻合。《天書》由此成為國際理論界討論最多的中國當代藝術作品,并被編入多本國際藝術史教科書。
用文字顛覆文字
因為母親在北京大學圖書館學系做教學秘書,徐冰幼年就癡迷于文字世界。“文字是一種宿命”,徐冰愛用宿命解釋對文字天生的敏感,也向我們解釋了徐冰成為徐冰的必然。
1990年徐冰移居美國,卷入波瀾壯闊的全球化中。信奉文字是神圣之物的他造出《英文方塊字》和《新英文書法》,帶著中文面具,卻是英文內容。兩種截然不同的文字互相生長,倒也渾然天成。徐冰在美國講演,有人問:“你把中文變成了英文,中國人會不會不高興?”他用慣有的幽默回答:“中國人很高興,因為我把英文改變成了中文。”
“真正要說的事情并非只是文化交流、溝通、東西合璧這等問題。我真正的興趣是通過作品向人們提示一種新的思考角度,對人的固有思維方式有所改變。”這是徐冰有意制造的障礙。徐冰的高明在于將你阻截后,又給你豁然開朗的啟迪,讓你恍然大悟。《新英文書法》具有超強的自我繁殖能力,被認為是中國當代藝術國際化的標志性符號。徐冰每次對文字的顛覆力度都很大。《天書》之后他創造了又一奇書《地書》,這是一本連版權頁都沒一個字的書,也是一本在任何國家出版都用不著翻譯的書。《地書》是本奇特又俏皮的小說,它記錄城市白領一天24小時的生活,妙趣橫生。它是新的象形文字,是利用標識語言組成的世界語,是具有未來性的地球村語言。徐冰已花了十年時間搜集全球標識符號,標識一直在發展,而《地書》也成為沒有結束、沒有邊界、不斷繁殖的計劃。
徐冰2012年創作的手繪動畫《漢字的性格》,寬幅屏幕如鋪開的中國傳統卷軸。他用16分45秒的片長“書寫”了一部關于中國書法與中國人性格的“論文”。影片以趙孟頫手卷中的“一橫”開篇,“一”生萬物,“一”演繹書法行筆運筆每一瞬間。趙孟頫《鵲華秋色》圖暗示“初始的世界”和中國“書畫同源”的關系。片中還出現了徐冰《寫山水》、《木林森》等作品的影子。徐冰說:“觸碰文字,就是觸碰人思維最本質的部分”。漫長的文字書寫訓練,不僅塑造出中國人含蓄、內斂的性格,更造就中國人在整體關系中隨機應變的圓通。徐冰在這篇書法論文中鮮活、幽默地演繹了中國人的復制觀,以及東西方思維本質上的差異。
“寫風景”的多重演繹
1999年徐冰在喜瑪拉雅山區重新拿起寫生本做“文字寫生”:面對真山寫“山”字,面對真水寫“水”字;“石”字排列就是堤岸,“草”字成串就是田野。文字被賦予靈魂,盡顯自然天趣。“這和《芥子園畫傳》上的‘竹個點’、‘松柏點’等類似。中國文人都以藝術中的詩、書、畫、印為一體而自豪,我的‘文字寫生’,結果是把這幾者真的融合為了一體。你可稱它們為書法,也可稱之為繪畫,又可稱之為一篇文字。”徐冰引中國文字最特殊的性質入畫,形成跳躍著靈氣的徐氏“文字皴法”,書畫在此同源。
“文字寫生”的靈感還讓徐冰發展出一系列裝置。他用500多個不同書體制成“鳥”字組成《鳥飛了》。一串小鳥從字典對“鳥”字生硬的解釋中,從凝固的平面跳躍起來,變成簡體、楷書、隸書、小篆,最后變成最像真“鳥”的遠古象形文字,成群飛向窗外。徐冰像變魔術般生動、有趣地演繹了中國文字的演變。這讓人聯想到庫索斯的《三把椅子》(真實的椅子、照片的椅子、英文解釋的椅子三者間的比照),但這件西方觀念藝術代表作,少了《鳥飛了》從文字到圖像妙趣橫生的過渡與童話般的暗喻。
徐冰“寫風景”的演變似乎永無止境。始于2004年的系列裝置《背后的故事》也是寫風景。在這次展覽中,徐冰以明朝董其昌的《煙江疊嶂圖》為藍本,巧妙結合美術館長22米的九連屏落地窗,創作出此系列規模最大的《背后的故事》第16號。樹葉、棕麻不僅“寫”出山形水勢,還“寫”出傳神皴法。神秘、虛實的效果如中國水墨畫在宣紙上的暈染,墨分五色,水氣氤氳。徐冰用自然之物寫出風景的神韻,在中國繪畫與自然間找到了契合點。
縱觀徐冰幾十年間的藝術創作,他在藝術創新與激活中國傳統間游刃有余。正如他在回顧展感言中所寫:“我們傳統中有價值的部分,在今天必須被激活才能生效,這是我希望人們從這個展覽中看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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