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白玉蟾《足軒銘》

白玉蟾《天朗氣清詩》
道教南宗五世祖白玉蟾,有宋以來,談道者罔不推為正宗。白玉蟾雄于詩文,善書畫,是嶺南地區有墨跡傳世的第一位書法家,開創了嶺南書法的新篇章。
一、生平行跡
白玉蟾(1134-1229),原姓葛,名長庚,字如晦、以閱、象甫、白叟,號海蟾、武夷散人、神霄散吏、紫清真人、瓊山道人、云外子、海瓊子、白真人、海南翁等,祖籍福建閩清,生于廣東瓊州(今海南)。祖父葛有興,到瓊州執掌教育,父葛振興隨往。祖父、父親相繼去世后,母氏改適,至雷州,繼白氏,改姓白,名玉蟾。
白玉蟾天資聰敏,博洽儒書,絕倫齠齡,得祖父教導,七歲能詩賦,背誦九經,十歲自海西來廣城應童子科,主司命賦《織機》詩,應聲詠曰:“大地山河作織機,百花如錦柳如絲。虛空白處作一匹,日月雙梭天外飛。”主司意其狂,弗錄。白玉蟾拂袖而去。不久祖父、父親相繼亡故,母改嫁,繼而又作古,再而就是遭繼父逐……家境變故接踵而至,白玉蟾經歷了常人難以承受的磨難,故而厭穢風塵,臊腥名利,慕長生久視之道,喜神仙變化之術,毅然從道。
16歲那年,白玉蟾離家云游方外,一路上歷盡艱辛。他曾賦詩:“寸心鐵石壯,一面冰霜寒。落筆鬼神哭,出言風雨翻。氣呵泰山倒,眼吸滄海干。怒立大鵬背,醉沖九虎關。飄然乘云氣,俯首視世寰。散發抱素月,天人咸仰觀。”(《少年行》)也正是由于這般昂然的氣概,他雖經歷種種“人情不似吳箋厚,世路常如蜀道難”(《次韻紫巖潘庭堅》)而從未退縮。
南宋淳熙三年(1176年),混跡窮途、辛苦憔悴的白玉蟾于東海濱遇道教南宗四世祖陳楠,遂拜之為師。淳熙十年中秋,陳楠始授法于白玉蟾。陳楠游方外,必與白玉蟾俱行。白玉蟾九年始得其道。慶元三年(1197年),白玉蟾再入武夷癡坐,九年后出山。嘉定六年(1213年),陳楠復出于武夷,悉授諸玄秘于白玉蟾。嘉定十年,白玉蟾始收彭耜、留元長為弟子,之后廣收門徒,建立靖治,開始傳教活動。白玉蟾在創教時尊張伯瑞為祖師,自述其丹法源于張伯瑞(張伯瑞授石泰,石泰授薛道光,薛道光授陳楠,陳楠授白玉蟾)。從張伯瑞到陳楠,僅為師徒間的私相傳授,并未形成宗派,從白玉蟾開始,才建立庵觀,組成教團,行符設醮,傳授丹法和雷法,正式形成道派。紹定二年(1229年)冬,白玉蟾解化于旰江(今江西省內),逝后詔封“紫清明道真人”。
南宗徒裔尊張伯瑞、石泰、薛道光、陳楠、白玉蟾為“南宗五祖”。白玉蟾認為契道之心是道、儒、釋三家共同之源,強調修煉自始至終應以調心為要,靜定無為,忘形絕念,融匯儒學、禪宗,提倡儒、釋、道三教歸一。
二、道心文才
白玉蟾一生著述極豐,著有《上清集》《玉隆集》《武夷集》《金華沖碧丹經密旨》《海瓊問道集》《海瓊傳道集》《玉蟾先生詩余》等。白玉蟾卒后,其弟子彭耜輯其詩文四十卷行世,明人朱權重編為《海瓊玉蟾先生文集》及續集,清人又再編為《白真人集》十卷等。
白玉蟾代表作為《道德寶章注》,后由元代趙孟頫抄寫收入《四庫全書》。《四庫全書總目》稱其《道德寶章注》“隨文標識,不訓詁字句,亦不旁為推闡,所注乃少于本注,語意多近于禪偈,蓋佛老同源故也”,明代朱權贊道:“況先生博洽儒術,出言成章,文不加點,時謂隨身無片紙,落筆滿四方。其言皆囊括造化之語,儒者謂出入三氏,籠罩百家,非世俗所能也。”
白玉蟾長于詩文,《白玉蟾全集》收錄了詩1200多首、詞30多首,或應酬急就,或酒后放歌,或旅居題壁,或弟子問道,或伏案著述,所言有抒情言志,有寫景狀物,有求道修煉,還有家國情懷等,如抨擊時弊之句“英雄受凄涼,嬌娭飽粱肉”(《秋辭賦》其六)等。他的詩歌千姿百態,美不勝收。清代王時宇贊曰:“再三讀之,其詩文之雄博瑰奇,誠如真人所云‘世間有字之書,無不讀者’,于是,知真人固天仙才子。”
三、尚意墨韻
漢以降,人們已經應用紙張書寫,但是由于沿海氣候潮濕,紙張不易保存,自漢到唐幾百年間,嶺南地區都沒有書法家墨跡傳世。至宋代,嶺南地區雖然有數人載于典籍,但有墨跡傳世者,僅有潮州劉昉、雷州白玉蟾而已。不是以書畫家身份行世的劉昉其墨跡意義并不大,而橫空出世的白玉蟾在嶺南繪畫史、書法史上有著很高的地位,給沉寂遠古的嶺南地區書畫藝術開創了新篇章。葉恭綽有言:“宋道士白玉蟾,瓊州人。書法造詣甚高。書跡傳世僅三,一存于北平故宮;一存關伯衡家;一存其滬寓。均作行草書,字大寸許,筆勢酷肖陳摶云。”此中所言書跡僅三件,為行書《仙廬峰六詠》(現藏于上海博物館)、行草《足軒銘》(現藏于北京故宮博物院)和草書《天朗氣清詩》(現藏于臺北故宮博物院)。
行書《仙廬峰六詠》,即葉恭綽舊藏本,曾刊于日本《中國書道全集》,自書七言絕句六首,紙本手卷,縱31.5厘米、橫157.4厘米。此作分別吟詠廬山丹光亭、藏丹巖、梯云棧、聽鶴臺、宣詔石、整衣壇六景。該詩卷寫得閑淡清爽,恬靜自得,娓娓道來,可見淡定雅致心性。有論者評道:“寫得天骨開張,字勢雄強,結體奇峭,骨力勁拔,將顏筋柳骨同《瘞鶴銘》的清高閑淡、舒展奇逸融為一體,顯得氣格十分高古。”麥華三云:“然以陳摶臨石門冊子集聯‘開張天岸馬,奇逸人中龍’十字觀之,則玉蟾筆意,不難想象得之,康有為得法于陳摶,上追《石門銘》,書名遍中外,論者尊為碑派泰斗,而白玉蟾于數百年前,開寫碑風氣于先,康氏集大成于后,可謂后先輝映矣。”《仙廬峰六詠》款署“紫清白玉蟾”,款字不忘炫耀皇帝之恩典,方外之白玉蟾所謂的“米大功名何足數”(《將進酒》)難以置信。誰言神仙沒有好名之俗念?
行草《足軒銘》卷為紙本,縱32.5厘米,橫81.5厘米,此作共22行195字,為白玉蟾給友人周耎長高士所書。卷中語云“寶慶丙戌(1226年)萬事足”,白玉蟾時年92歲。此詩卷筆勢勁健清爽,肆意縱橫,一任自然,滿紙靈氣,筆斷意連間氣韻流貫,結體放逸舒展而不失穩健,為白玉蟾的代表作。顧復《平生壯觀》錄云:“其草書鋒正穎圓如懷素。詩詞亦工,留在人間誦說無斁,神仙不能免好名之習哉!”
草書《天朗氣清》四言詩卷,紙本墨跡,縱24.5厘米,橫52.5厘米,全詩11行共50字,款署“玉蟾”,見載于臺灣《故宮歷代法書全集》。白玉蟾學問宏富、道行高深,自然筆下氣象超然脫俗,非同凡響。白玉蟾此四言詩卷洋溢著清逸的道氣,令人讀之俗慮頓消。其草法源于唐懷素,取勢縱逸,激蕩奇崛,隨心所欲。馬宗霍《書林紀事》云:“宋真人白玉蟾,蓬頭跣足,一衲弊甚,而神清氣爽,喜飲酒,不見其醉;隨身無片紙,落筆滿四方,大字草書若神龍飛動。”劉正成《中國書法鑒賞大辭典》錄云:“清爽疏朗,和諧統一。似龍蛇飛動,如龍翔鳳翥。雖字字點畫不相連引,卻有筆斷意連之意。雖線條多圓轉流麗,卻有折鋒以阻其流之境。線條的旋律流動,以其清輕之筆,如高山流水,有清泉洗心之感;回環往復,有白云怡意之趣……在章法上,或大小相間,或自由穿插,俯仰依讓,各有情態,或將繁復環繞的筆畫一以貫之,或左揮右灑以氣貫注。”
美學思想的解放帶來了創作的全面釋懷。宋人書法思想崇尚意趣的表現,無論是理論還是創作,都叛逆了唐人“尚法”的藝術主張。坡翁主張“意造無法”,盡情得意,以至忘形。創作思維變易,藝術形態也隨之改變,坡翁肥腴、山谷抖擻、元章刷字等,實則是時代美學思想的印記。唐之《祭侄稿》,魯公即便悲恨交加,血淚傾訴,還是能秉“法”而書,“法”為至尊,情再濫仍然是以理抑情。“詩人心與物俱化,對景無思詩自成”(《武夷有感·約束》)的白玉蟾美學觀就是“詩不求工貴適情”(《景泰山送友人》),任興所適,意韻妙生。老子說:“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崇尚自然乃是道家的思想根本。藝文相通,書為心畫,這也體現出了宋人尚意的美學思想。
藝而不道者乃俗,乃道而藝者為雅。韻,俗者不可讀,“筆間哪可得”?以形質而求姿媚、形似、逼真,乃技;以神似、意氣、妙理而求形外,是可表韻也。是故,韻之色、味清雅淡泊、蕭散簡遠,味蘊含蓄其中,著意遺形,筆簡意賅,當為胸次高超者之所為。儒、釋、道三教合一的哲學思想加速了藝術韻味的發酵和表現,韻味是儒、釋、道思想融會的審美觀里不可缺少的因素。白玉蟾雖然沒有論述書法的詩文,但其論畫詩歌也反映出了他的藝術精神追求。白玉蟾歌云:“不興飲盡孫權酒,正欲畫屏筆脫手。一點凝墨狀生蠅,剔之不飛心始驚。獻之興來拈起筆,筆如解飛自鉤掣。戲染松煙作牸牛,脫似偃角眠沙丘。蕭賁深得鶴三昧,胸中不與造化礙。一幅素絹如片天,雪翎欲起凌蒼煙。……仁老胸中有雪月,畫出梅花更清絕。魯直嗅之嫌無香,幻出江南煙水鄉。……古人去后無人學,學者往往得皮殼。鬼神卻易狗馬難,匠世未能窺一斑。見君丹青與水墨,下筆剜出心中畫。一發才精百發精,留取后世不死名。”(《畫中眾仙歌》)研藝悟道,尚意一“幻”字“與物俱化”,道家思想至理也。從“一發才精百發精,留取后世不死名”中,更可讀出白玉蟾的執著追求和自信。清代金農《冬心畫梅題記》云:“白玉蟾善畫梅,梅枝戌削,幾類荊棘,著花甚繁,寒葩凍萼,不知有世上人。”陳永正《嶺南書法史》言“白玉蟾亦善畫竹,書畫同源,故白氏當吸取畫法入書,其草圓美處當似梅瓣,勁峭處當如梅枝竹干”。
宋代士大夫于禪理沉浸很深,表現出的不只是意趣跳躍,還有那份清空適逸。葛兆光《禪宗與中國文化》這樣說道:“文人士大夫向禪宗的靠攏,禪宗的思維方式滲入士大夫的藝術創作,使中國文學藝術創作上越來越強調‘意’———即作品的形象中所蘊藏的情感與哲理,越來越追求創作構思時的自由無羈。”萬物混化,物我同一,提筆作書,筆下之法則隨著情感的放縱,“法”遞進為“情”,“情”里蘊禪含道。白玉蟾草書入晉格,得“二王”遺韻,承懷素、張旭衣缽,受黃山谷影響極深,筆墨氣象所傳遞的信息也正好吻合了宋人無拘無束的自由精神追求。“無意于佳”乃是士大夫藝術精神的有意而為,而道家思想“道法自然”,莊子有言“以神遇不以目視”,白玉蟾本是心靈崇尚。黃山谷有詩《題子瞻墨竹》表達了這般思想:“眼入毫端寫竹真,枝掀葉舉是精神。因知幻化出無象,問取人間老斫輪。”黃山谷論畫好用“幻”字,道意禪理也。白玉蟾亦然,詩錄:“世間此畫知有無,幻出棲雁三四只”(《贈郭承務蘆雁》),又如“畫到妙處手應心,心匠巧甚機智深”(《贈畫魚者》)的見解,這與黃山谷“心不知手,手不知心”的思想如出一轍。手之技巧能充分表達心之所思,心手相應,“得之于手而應于心”,故能忘我,了然于口于手。化物于心,適情盡興,“于物無相”自然丘壑在胸,當會胸有成竹。
白玉蟾傳世書跡雖僅為三件,卻為遠古蠻夷嶺南地區帶來了清爽之氣。黃賓虹對白玉蟾的書藝給予了高度的評價,其《題白玉蟾》云:“神靈護翰墨,不脛走南北。展卷驚龍蛇,張顛變遜色。”曹寶麟論白玉蟾:“上承張旭和懷素,下開明代草書風氣。其書點畫流走,筆勢矯健,可以稱得上是黃庭堅后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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