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凡·高布面油畫《坐著的裸體女孩》(1886年)
小時候我經常跟著外婆出入造板廠里的大澡堂子。那時的澡堂人聲鼎沸,女人們都迅速褪去衣衫,一頭扎進霧氣繚繞的隔間里,吱嘎吱嘎地打開龍頭,水一瀉而下,長舒一口氣。通常,我總是等外婆把東西安置妥當后,拉著她的手,一手拖著竹編小椅子,尋找空余龍頭。
澡堂的天花板特別高,每隔一段距離就吊著一枚鎢絲燈泡,現在想起來這地方興許有一整層美術館這么大。隔間對過的墻壁嵌有暖氣片,所以即便是大,也沒有陰冷的地方。我把脫下來的衣服蓋在暖氣片上,椅子靠在一邊,坐下來等外婆。偶爾看見熟悉的阿姨赤裸著身體大聲喚我小名,我也會朝她揮揮手笑笑叫一聲阿姨好。一雙雙腿從我面前漫步踏過水塘的聲音,大聲寒暄的聲音,拉鏈的聲音,臉盆盛水的聲音,以及搓洗衣物的聲音都成為了待洗畫面定格在記憶中的配樂。
長大后的我被凡·高的畫吸引,翻閱畫冊時竟撞見這幅名不見經傳的人像《坐著的裸體女孩》。它像是壓在底部的書頁一角,扯出了我的生活記憶。凡·高的這幅畫創作于1886年紐南時期,畫中的女孩赤條條坐在椅子上,靜靜望著某處。整幅畫呈現出褐色基調,較為傳統的畫法以及不加修飾的筆觸,都使它有一種濃濃的生活氣息。那時的凡·高是同時擁有嫻熟技藝和感性表達欲望的藝術家,女孩的神情、姿態和畫中氛圍似乎能夠讓我穿過時光撫摸那一小段赤裸的、稚嫩的、等候著的光陰,以及那一整個熱絡的、親切的、充滿人情味的時代。
不止我,也有別的小孩和大人一起來洗澡,路過我面前的時候,都會互相好奇打量對方的身體,來來回回幾次,也就有了在澡堂里認識的幾個赤膊相見的好朋友,打聽好對方家長的科室,然后纏著大人帶自己去串門,漸漸地大人們也成為了好朋友。小伙伴們一起看辦公室的還珠格格,一起摘狗尾巴草逗野貓,一起相約下午澡堂見。后來有個在澡堂里碰到的阿姨特別喜歡我,她可能是專管食堂伙食的人。一洗完澡,她就帶我去食堂吃飯。那個時候造板廠的食堂菜肴豐富,用料十足,糖醋排骨、走油肉、冰糖蹄髈,似乎連番茄炒蛋都這么令人回味。尤其是到了過年過節的時候,食堂都會定制肉包和八寶飯。那也許是我至今為止見過最大、最入味的肉包,豆沙餡料最足的DIY八寶飯。
暖色鎢絲燈光下的霧氣顯得格外柔和,像蓬松的棉花糖絮一樣繞著大家的頭頂、身體、天花板盤旋,偶爾我會期待等一下那個食堂阿姨帶我去吃肉包,或者在哪里碰見小伙伴。
不得不說凡·高是一位靈魂捕手,他的畫作多讓人忘卻形體本身,喚起情感回應。我亦如此。它喚起我最內里的懷念和期盼,畢竟后來我再沒有這樣等誰幫我洗澡,再沒有這幾分鐘光著身子的純粹,也再沒有這在澡堂子里“社交”的獨特趣味。時光荏苒,這幅《坐著的裸體女孩》成為了我自己記憶中的私寫真,直到今天一見到它我就會想起自己那段有趣的時光、那些溫情的人們和我親愛的外婆。
女人們在澡堂子中談論著生活,或發笑或感嘆。我呼吸著濕潤的空氣,聆聽著各種聲音。總在我出神時,聽見外婆喊:“青青!來!”我猛地站起來,穿過霧氣,剛走過去一盆熱水就從頭到底把我澆了個透。我打了個寒戰,聽見旁邊阿姨問:“哎喲,你是誰呀?哪能嘎有勁!”外婆這時就替我作答,然后用濕毛巾將我從頭到腳擦幾遍,邊擦邊念叨“清清爽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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