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Philippe Lopez:突發新聞類單幅一等獎
本屆荷賽把其中一項獎頒給尚圖坊這樣的中國民間藝術機構的成員,是一大進步,它改變了之前只評被官方認可,備注在冊的主流媒體的狹隘格局。另外,中國三個獲獎者作品里沒有大苦大難,著實令人開心,因為以往的荷賽讓中國的攝影記者養成了惡習,他們等著災難發生,然后一頓狂拍,等著獲獎。這次評獎不知讓多少中國‘災難攝影師’情人節倍感凄涼。幸甚!”
這段評論有人說我是拍腦袋寫的,第一時間當然要拍腦袋,但觀點不是心血來潮,荷賽的病是早已有之,所以如果讓我來寫,首先要開刀的就是它的暴力嗜好,每年的大獎發給暴力話題,讓人覺得所謂的新聞專業主義,就是赤裸裸的展示這些東西,這有些讓人懷疑荷賽的評委們都是淺閱讀的愛好者,偏好蜻蜓點水式的肌膚之情。因為我們總是會遭遇“災難圖片帶給我們的是什么”的尷尬,作為觀眾,我們總是安全的,不管是看大屠殺,還是大地震,因為那與我們本身無關。藝術家杰夫-沃爾執導拍攝的關于前蘇聯入侵阿富汗的作品《死去的士兵在說話》就是在探討這方面的問題,這種觀看與事件本身之間的隔層并不能將觀眾從軟綿舒適的沙發上和電視機前(或者電腦、手機屏幕前)帶到事件發生地。所以這也是荷賽不斷展示暴力的尷尬之處。
還好,這次的年度大獎頒給了一張語義開放的照片,它具有了多義性。幾個非洲移民站在吉布提海岸邊舉著發著藍光的手機在收集鄰國的信號,試圖與親人取得聯系。初看這張照片,會覺得很浪漫,閃閃發光的手機屏幕在昏暗的海灘上像是星空閃爍。但如果我們了解了其背景,就會覺得這樣的照片要比那些割耳朵、模仿米開朗基羅《圣母憐子》拍攝的中東戰爭相關細節更引人思考,暴力照片在對我們進行全方位的震撼之后,也將反思的神經振顫過度,以至于麻木,反而溫和的照片或許能引發反思,這也是新聞專業主義所倡導的“視覺沖擊力”的惡果。即便是荷賽如某些人所說,將中國拆遷中那些自焚者的照片評為年度照片,那又能怎么樣,被暴力視覺麻木的民眾看完以后還是會覺得應該有兩個自焚者同時被拍到才更加引人注意,相比暴力視覺,他們更喜歡坐在電視機前看《爸爸去哪兒》,這么說,你們或許會指責我:你一點沒有人文關懷。是,這種指責也在成為一種時尚。
如果我們現在還帶著以前那種英雄主義的單線思維去看荷賽,這種專業荷爾蒙就會使得自己屢受傷害,在這個人人生產內容的時代,對于新聞精英主義的抵制早就應該開始,從這一點來說,本屆荷賽年度大獎也未能免俗,他的拍攝者來自專業的VII圖片社,而不是由在場的任何一個人拍攝。
當然對于精英主義的堅持也有其利益存在,傳統媒體的攝影記者拿著高薪養尊處優,他們很難放棄這塊蛋糕。但是,傳統媒體從業者對于新媒體的敵視和對傳統生產模式的固守已經使他們正在淪為孤家寡人,去年在連州國際攝影節上旁聽某新聞攝影論壇,論壇的主旨很及時,是談圖文互證,但臺下的發言者(多數是傳統媒體記者)倒凈苦水,卻始終不肯涉及新聞消費方式的轉變。誰在看報紙?這不是一個數量問題,而是一個立場問題。
也就是說,我們不厭其煩地談荷賽,是想通過這樣一個關注度高的比賽來談新聞攝影在當下的境遇。但荷賽是個很好的由頭,它引導了國內的攝影記者,卻對轉型關注不夠,雖說此次年度大獎里正在擺脫暴力趣味,關注新媒介對于人們生活的影響,但還是沒有能擺脫新聞精英主義的那一套:仰拍、廣角、精致。這是我在那段短評里沒有談到的。
在這一點上,反應最靈敏的是當代藝術,而非新聞攝影,對于那些力求新聞攝影精準、語義單一直接、把信息毫無猶豫地暴力化塞給觀眾的人,李潔軍當年獲得荷賽的《復制戰爭》會讓他們覺得很不適,為什么?那組作品里既讓他們看不到新聞,又看不到現場,所以他們會不適。可是這并不能否定《復制戰爭》作為一組優秀的值得思考的荷賽作品的存在。也就是說,新聞攝影也在面臨轉型,它不再是傳統的一拍一攝,它不再滯留于事件現場,而是需要趨向縱深。
有人說了一個觀點,說荷賽忽略了手機攝影,這是個失敗。我覺得忽略手機攝影這塊,荷賽的確做得不夠好,但我們苛責這一點,不如苛責前文所說的精英主義。1416教室的掌門任悅老師在一篇讀起來很high的文章《歪批荷賽:有九萬八千張照片沒得獎》里指出了本屆荷賽年度照片的一些問題:1、看不到非洲;2、看不到人臉。乍看的確如此,你反映非洲問題,為什么不亮出一個明晃晃能確指的黑人臉出來?你為什么不在非洲地標上去拍攝?而是只呈現了貌似剪影和手機燈光(在她看來,那分明和音樂會的粉絲照差不多,也和圖庫類的照片差不多)的照片。可是,我們反過來想一下,如果我們把美國的黑人放到塔克拉瑪干沙漠,亮出明晃晃確指的臉就一定可信嗎?就一定能反映非洲移民問題嗎?更何況攝影師已經給出了一個詳細的圖片說明。這就又涉及到另一個問題,就是前文所說的連州那個新聞攝影研討會的主旨:圖文互證。圖文互證的問題在新聞攝影里沒解決掉,反而在觀念藝術里提前解決了,在很多被“本體”洗腦的攝影師那里,圖片是不需要說明的,圖片也是一種語言,這也導致他們在面對圖片時阻隔文字的存在。這會引發兩個問題:一個是看圖片時,感覺無處不在,感覺引導觀點,另一個是信息全部存在于照片之中,照片之外,信息全無。一旦當圖片的影像力有限時,也意味著它所反映的事實和意義的有限性。所以文字說明在這個時候就派上了用場。這點如前文所說在觀念藝術中早就被解決了,那就是觀念優先,圖片被賦予意義后就可以長驅直入。的確如任悅老師所說的,那類照片google能搜索出來很多,但是既然這張照片出現在荷賽的非洲移民話題上,那么我們的思維就需要跟蹤到非洲吉布提海灘,如果這張照片能引發我們對于非洲移民處境的思考,那么它的意義就產生了,如果一味去就細節討論,就會強化技術主義,起碼,像本屆荷賽的年度照片這種種族符號性的缺失(當然還是能看出是黑人的)不會造成那種惡劣的趨向性失實。
前段時間,我在微信公共平臺“海杰視界觀”里畫了一張藝術思潮背景路線圖,其中涉及到現代主義的主體性特征和后現代主義的主體間性特征,這話聽起來拗口,待我細說。所謂的主體性,通俗地來講,就是排他性,自我中心主義,我的是對的,別人的是錯的,比如朝鮮提倡的主體思想,這是極權主義的思想根基;而主體間性就是去中心化,倡導平等協商,每個主體話語力量都在隨時轉移,這是一種民主化的話語關系。為什么要在關于荷賽的這個話題上提出這兩個詞呢?是因為這兩個詞代表了兩種不同的內容生產模式,在傳統媒體時代,是媒體制造內容,發送給觀眾,觀眾的反饋對于傳統媒體來說,不是那么密切,觀眾的評價基本上是被屏蔽的,這是一條單線聯系,也是主體性的體現;而在新媒體階段,觀眾也成為內容生產者,他們擁有便利獨立的平臺,每個人都有可能成為在場者,反而傳統媒體從業者成了旁觀者,從這一點上來說,點贊經濟學和點贊社會學主導了新媒體的內容生產和評價方式,觀眾成為遍地存在的主體,他們處于共同協商的話語關系之中,“關系”成為這個時代的熱詞。所以我在那段短評中肯定了荷賽把獎頒給“尚圖坊”這樣一個民間機構選送的照片,面對這樣一個環境,荷賽應該完全放開報名參賽身份的限制。當然,我們與其說是在討論荷賽,不如說借用荷賽這個平臺和導火索來反觀我們當下的新聞攝影境遇,而且這也是亟需反思的一個現象。
當然,賽事這種東西,就像我的老友王峻所說的:“跟索契和斯德哥爾摩一樣”,它跟新聞的常態還是有別。
不過有“賽”就有怨,無“賽”不歡,在這個傳播為王的語境下,能被拿出來討論的都有其意義所在。就像我們看到明明情侶們可以選擇對于他們來說具有紀念意義的日子結婚,但他們非要在情人節那天在民政局擠出一身臭汗一樣,關鍵是他們愿意。我們沒法干涉,他們有他們的理由,這就是主體間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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