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曾瓊 作家、策展人,“新星星藝術節”創辦者
我一直覺得,在各種藝術概念,書籍,觀念,流派,技術,渠道等等歷史漫長眼花繚亂的世界中,剝掉所有的皮,藝術就是一件事: 關于人本身,關于人從意識到身體的感受。各種藝術,不過是用解剖刀將人從縱橫內外切割成若干部分來觀察其感受。反抗一種制度和政治,是因為這政治和制度和人性有違,這是往外走的藝術。而宗教,心里感受,生死和愛恨,都是更本能的往里走的藝術。藝術如此,其他學科也如此,在我們所生存的這個星球上,被人制造發明出來的一切東西,都是研究一個核心,人本身怎么樣。
源自于個體私密體驗的作品,大概是這些所有的關注方式中最核心的一種,它是一個藝術家對自己內心的審視,是對自己的一次解剖,是一次袒露。最近在上海很火的草間彌生展覽,讓一個先鋒藝術家成為公眾關注的對象,人們對她為什么如此感興趣呢?我覺得是一種來自人性的好奇和偷窺心理,通過她的作品,我們在偷窺一個女人的精神危機和非正常的私密情愛。
不到10歲時,草間彌生患有神經性視聽障礙,經常出現幻聽、幻視。于是她不停地畫畫,試著用重復的圓點把自己的幻覺表現出來。精神疾病與藝術創作幾乎伴她一生。草間彌生用大多數的時間在精神療養院里休息、創作,游走于藝術家和精神病患者兩種身份之間。重復性的圓點對于草間彌生與其被當作她與世界溝通的途徑,不如說是一種治療。1929年生于日本本土的草間是一個孤獨的孩子,在幼年時代她就對現實生活視域中的圓點充滿興趣。鏡子、圓點花紋、生物觸角和尖端都是草間彌生后來作品中重復出現的母題,她對斑點的迷戀源自幼年患有神經性視聽障礙,這場疾病使她看到的世界仿佛隔著一層斑點狀的網。至于她和美國藝術家約瑟夫·柯內爾的無性之愛,更是充滿了話題性和不可復制的戲劇感,而這種無性之愛帶給一個女人的幻覺和絕望,都構成了她作品的一部分,那些女陰模樣的作品,那些極端的裸體和瘋狂,呈現出一個被壓抑的女人的無處釋放的情緒。
這些私密性的極度個體的表達,之所以引起公眾強烈的興趣,是因為它讓公眾通過窺視這一行為,滿足了他們隱性的情感和欲望釋放。我在美國大都會博物館看梵高的作品,被激起的不是思考,而是生理上的直接反射,那些作品讓我感到暈眩,身上刺激出一身雞皮疙瘩。藝術家的感受是個人化的生命體現,而他打動我們的正是這種個人化。
現代文明社會里作為一個正常人,我們被身份,職業,社會評判所約束,更多的時候,我們甚至回避人性中那些強烈和本能的部分。談論理論和學術,讓我們顯得既高級又有修養。我們繞著圈子說一些很深奧的東西,最本質的感受反而視而不見。一件作品,往往要通過長篇累贅的闡釋才能明白。而這樣的闡釋中,作為最核心的那個人本體的感受反而消失不見了。
大眾對藝術家作品的喜愛,不是因為評論家闡述出來了若干理論,而是當我們和這些作品面對面時,我們會被作品擊中,我們那些隱秘的被壓抑的欲望和人性被作品激活,我們體面而名正言順地在觀看藝術時,為自己的秘密找到了依據和安慰。在草間彌生的瘋狂中, 我們為自己擁有平庸的體面而慶幸的同時,也暗暗地希望,自己內心那些黑暗而痛苦的花朵,能有機會開放一次。換句話說,一個女人的私密生活其實是滿足了公眾的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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