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日本的一組唐代壁畫
庚寅暮秋,應友人之邀,去日本福岡一家書畫藝術學校講學。逗留期間,課余多暇,時常去市區的古董店轉轉。游覽釋懷外,當然也存在某種渺茫的念頭:希望能見到流入東瀛的一些中華古代書畫。
福岡市是九州島最大的城市,自古以來同中國交往密切。1784年,在福岡市北部的志賀島,曾出土了一方由后漢光武帝劉秀親授的金質“漢委奴國王”印,是最早受大陸文化影響的日本城市之一。因此,這里帶有中華文化色彩的歷史遺存和流入的中國文物,尤盛于日本的其他城市。
福岡做古董生意的商家,多集中在天神和博多地區,其規模與中國古董店相近,但店面、招牌各異,有稱“某某堂”、“某某居”、“某某店”的,也有在“堂、居”的前后加標“文化舊貨”字樣的;還有常見的一種招牌,即“某某古美術店”。福岡這些古董店給我的印象,大多規模不大而存貨過多,不同時期、不同國度的“文化舊貨”,林林總總、密密層層地堆放在條案或架子上,給人以擁擠之感。可惜古董雖多,珍品卻寥寥,所以來這里的游客,多以瀏覽觀光為目的。不過,也有例外,如一次在博多區一家古美術店里,筆者意外寓目了一組唐代的美術作品。
這家古美術店以售賣古舊書畫為主,店面狹小,四壁排列著高高的架子,上面堆放著大約幾千件歐、亞地區的古舊書畫,其中當然以日本畫為多。其中中國畫也不少,但以近現代、小名頭作者作品為主;細看看也有題簽標為宋元古畫的,當然絕大多數是仿品。店主是位干瘦的老者,看去年逾七旬,通漢語,與中國顧客能做簡單的交流。他見我對兩軸姚華(茫父)用穎拓法畫的佛像感興趣,便在架子上抽出幾幅民國時期京派書畫家的作品,推薦給我。后來,他又從里屋搬出一組(10幅)壁畫,說是唐代的,來自中國,“拜托”我給確認一下。

壁畫均裝在鏡框內,每幅畫心大約縱近100厘米,闊近60厘米,畫面內容為佛教人物,每幅一位;10幅獨立分裝,規格同大,分別為觀世音菩薩、脅侍菩薩、供養菩薩和伎樂飛天。從品相看,這些壁畫保存較好,雖然因時代久遠畫面有局部磨損,巖彩發生一些次生結晶變化而略顯斑駁,但線條清晰,色彩明麗,仍不失當日風神!壁畫揭取也比較成功,雖有微裂小傷,整體上畫面未損。另外,看壁畫背面,青磚的印跡儼然,可推知這些壁畫是附著在磚墻墻體上的。
10幅壁畫可分為尊像(觀世音菩薩)一幅,脅侍菩薩(文殊、普賢菩薩)兩幅,舞蹈供養菩薩六幅,伎樂飛天一幅。其中觀世音菩薩女相女身,頭后圓光,頭上罩天蓋、戴寶冠,冠中飾一化佛,瓔珞遍披,服飾華貴,一手下垂提凈瓶,一手上揚執柳枝,神態雍容,赤足踏蓮,端然佇立。文殊菩薩與普賢菩薩均為男相男身(文殊上唇有須),頭后圓光,上身赤裸,下身裙褲,胸前飾瓔珞,臂腕分飾釧、鐲;二脅侍菩薩作胡騰舞之姿:皆赤足,文殊踩花氈,普賢踏地舞,皆單足立地,側首扭胯,舉臂提腳,展臂揮巾,飄帶飛揚。六幅舞蹈供養菩薩均為女相女身,個個高發金冠,上身或赤裸、或半裸,或著羽衣,下身為各色裙褲,束帶披巾,胸前有項飾,臂腕有釧鐲,體形苗條,面相秀氣,神情含蓄;皆赤足踏地作胡旋舞:或蹲、或踏、或跳、或騰、或托掌、或提襟,展臂勾手,裙擺飄逸,彩帶翩翩,各自呈現出舞者旋轉的瞬間姿態。伎樂飛天的衣飾與供養菩薩相同,只是更為緊身透體,輕盈飄逸;畫面人物自天際云端,御風而來,衣帶飄飛,作揚臂撒花之狀。

這組佛教人物壁畫的內容和繪畫技法,與敦煌壁畫中盛唐時期的伎樂天壁畫有相近之處,但又不無小異和高下之分。這組壁畫不僅人物服飾、舞姿略有不同,特別在線描技法上更勝一籌:畫家在物體形態中擷取神髓,以圓渾流暢的“莼菜條”表現豐潤的肌膚,以變化豐富的“蘭葉描”繪寫衣紋,以流暢、遒勁、雄放的線描,把人物身姿及衣紋的高、側、深、斜、卷、折、飄、舉,表現得既準確傳神,又洋溢著節奏和韻律之美。如果從線描技法的純熟簡練方面看,包括敦煌壁畫中伎樂天以及歷年陜、洛地區出土的唐代壁畫在內,同這組佛教人物壁畫比較,無疑都應略遜其一籌。
這是一千多年前中國繪畫藝術的巔峰之作,是足以令人駭目驚心、目眩神迷的華夏奇珍!它是在什么時間、什么地點被發現揭取,又是在什么時間流入到海外?老店主可能有所忌諱,回答我的疑問時有些吞吐,說了好一會,僅了解了個大概:數年前,在河南洛陽地區的一些人(盜墓者),在當地發現了一座久已盜空的唐代墓葬(也可能是塔基),這組壁畫便出自這座墓葬。后來,有人以貨運的方法,用集裝箱運到日本出售,輾轉流離,最后售給福岡這家古美術店。店主說,他很喜歡這些壁畫,想自己收藏。應筆者再三請求,店主同意拍照以存資料,我便用手機拍下了這10幅珍貴的壁畫。

回國后,細讀這10幅流落海外的珍貴壁畫,又翻檢了一些相關的資料,感到這些壁畫產生的年代及藝術特點,和文獻中記載的盛唐時期杰出畫家、有“畫圣”之稱的吳道子的畫風,十分吻合、相似。今天,即使沒有辦法確認其就是出自“畫圣”之手,但說它是影響、流傳了千載的“吳家樣”畫派作品的代表之作,則是毫無疑義的。
吳道子(約680—759),中國唐代第一大畫家,被后世尊稱為“畫圣”,被民間畫工尊為祖師,畫史尊稱“吳生”。他是河南陽翟(今河南省禹州)人,大約生于唐高宗朝(約685年左右),卒于唐肅宗朝(約758年左右)。道子少孤,相傳曾學書于張旭、賀知章,未成,乃改習繪畫。他曾在韋嗣立幕中當大吏,做過兗州暇丘(今山東兗州)縣尉。漫游洛陽時,唐玄宗聞其名,賜名道玄,任以內教博士官,在宮廷作畫,后官至寧王府友。據載他曾于長安、洛陽兩地寺觀中繪制壁畫多達300余堵,畫面奇蹤怪狀,無一雷同;他的作品早年行筆細密,中年雄放遒勁,線條有運動感,點畫有“筆不周而意周”之妙。吳道子的繪畫注重線條的運用,他的線條一向富有運動感和強烈的節奏感,注意整個畫面氣氛的統一,所畫人物衣褶飄舉,線條遒勁,人稱“莼菜條”描,具有天衣飛揚、滿壁風動的效果,被概括為“吳帶當風”。他還于焦墨線條中,略施淡彩,世稱“吳裝”。他作畫線條簡練,“筆才一二,象已應焉”,有“疏體”之稱。在唐代,吳道子獨創的宗教人物繪畫樣式,稱為“吳家樣”,是此前張僧繇開創的“張家樣”以后的一種新的、更成熟的中國佛教美術的樣式。

歷代畫史都對其評價甚高,關于他的寺觀道釋人物壁畫,唐代朱景玄的《唐朝名畫錄》說:“圖畫墻壁,凡三百余間。變相人物,奇縱異狀,無有同者。上都興唐寺,御德金剛院,妙跡為多,并有自題經文。慈恩寺塔前文殊普賢,西面庶下‘降魔’、‘盤龍’等壁及趙景公地獄壁,帝釋、梵王、龍神。永壽寺中三門兩神,及諸道觀寺院不可勝記,皆妙絕一時。”還記述吳道子畫“圓光”,“皆不用尺度規畫,一筆而成……立筆揮掃,勢若風旋,皆謂之神助。”
唐代張彥遠著《歷代名畫記》說吳道子作畫:“彎弧挺刃,植柱構梁,不假界筆直尺……數仞之畫或自臂起,或從足先,巨壯詭怪,膚脈連結,過于僧繇矣....。。筆才一二,象已應焉,離披點畫,時見缺落,此雖筆不周而意周也。”唐代段成式在《京洛寺塔記》中說:“吳生畫龍及金剛天王須,筆跡如鐵,有執爐天女,竊竊私語。”又說:“長安菩提寺佛殿內維摩變中舍利佛轉眼看人。”詩人杜甫看了吳道子在洛陽城北玄元廟的壁畫《五帝千官圖》,感慨地寫下了:“畫手看前輩,吳生獨擅揚。森羅移地軸,絕妙動宮墻。五圣聯龍袞,千官列雁行。冕旒俱秀發,旌旗盡飛揚”的詩句。

宋神宗元豐八年(1085),蘇東坡為史全叔收藏的吳道子的畫寫的題跋中,高度評價吳道子的繪畫成就:“知者創物,能者述焉,非一人而成也。君子之于學,百工之于技,自三代歷漢至唐而備矣。故詩至于杜子美,文至于韓退之,書至于顏魯公,畫至于吳道子,而古今之變,天下之能事畢矣。道子畫人物,如以燈取影,逆來順往,旁見側出,橫邪平直,各相乘除,得自然之數,不差毫末,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寄妙理于豪放之外,所謂游刃余地,運斤成風,蓋古今一人而已。予于他畫,或不能必其主名,至于道子,望而知其真偽也。然世罕有真者,如史全叔所藏,平生蓋一二見而已。”其實,蘇東坡也收藏有吳道子的佛畫,米芾《畫史》記載:“蘇子瞻收吳道子畫佛及侍者、老公十余人。當面一手,精彩動人,點不加墨口,淺深暈成,故最如活。”北宋郭若虛《圖畫見聞志》卷一《論吳生設色》曾記:“嘗觀(吳道子)所畫墻壁卷軸,落筆雄勁而敷彩簡淡;或有墻壁間設色重處,多是后人裝飾。至今畫家有輕拂丹青者,謂之‘吳裝’(夾注:雕塑之像,亦有吳裝)。”南宋董卣在其所撰《廣川面跋》中說:“吳生畫人物如塑,旁見周視,蓋四面可意會,其筆跡,圓細如銅絲縈盤,朱粉厚薄,皆見骨高下而肉起陷處,此其自有得者。”
世間好物不堅牢,彩云易散琉璃脆。遺憾的是,這位被譽為“百代畫圣”的作品可能一件也沒有流傳下來,至今所見者絕大多數為傳本或仿作。現存海外的這一組歷盡滄桑、碩果僅存、極具“吳家樣”特點的唐代壁畫,是否能確認為畫圣真跡?當然需要做大量考證工作后才能定論;而如何保護好這組壁畫,并使它早日平安歸國,更是華夏子孫的當務之急。行文至此,忽憶及此事距今已過四載,而國寶仍在異鄉,思之不禁黯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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