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王紹尊先生是我大學時的老師。1958年,為支持山西藝術教育丄作,王先生由北京調山西藝術學院任教。1960年9月, 我考入該院美術系,從此開始,王先生成為我的恩»。王老師是齊白石的嫡傅弟子,在他箄下的花卉草蟲,自然流露出白石 老人的神韻,花卉水樂淋漓,學生每每出素紙,先生則欣然揮毫,故常年學子中多留有師尊之墨跡。
二
藝術學院是一所新建未幾的院校,美術系資料匱乏,便請王老師赴京滬等地購買國畫作品。老師忘記疲勞,四處奔波,買回張大千、李苦禪、王雪濤、傅抱石、蔣兆和、葉淺予、徐燕蓀、陳緣督、任率英、劉凌治、祁設西、李耕、程十發等當代畫家的山水、花鳥和人物一大批,記得這些作品大多是四尺整紙的尺幅,而每幅僅五十元左右的慣格,其中還有胡佩衡的山水四條屏,是胡晚年的代表作,也只160元。而當時院系的有些領導認為這批畫買貴了,說什么“王先生出手也太大方了。” 其實有些畫家,如李苦禪、王雪濤諸位和紹尊師是師友之交,其畫作都是很關照的,此亊,令王老師實實的不快了一陣子。 然而正是因為有了這批作品,我們才有機會能夠認真的觀摩臨摹,從中學到了不少傅統的筆墨技法。至于這批畫的價值, 若以今天的價格去估量,它該是怎樣的一筆巨大財富呢?至于它的文化價值,則更是難以估量的。
三
王紹尊老師是一位造詣精深的篆刻家,早在抗口戰爭年代,先生遠走昆明,指教之余,效聞一多先生之舉,掛單治印, 為龍云、虛漢筲各界人士操刀,鋝名遂之鵲起。1945年,國共和談時,云南文藝界聯合會特游他為中共領導人周恩來、鄧穎超、董必武刻牙印三方,以為獻禮。期問,曾和聞一多先生互贈印刻,傅為佳話。
抗戰勝利后,先生返回北京,隨師白石老人進一步鉆研印藝,治印更加勤奮。建國后,為楚_南、李可染、葉淺子、李一 氓、劉開渠、陳淑亮、孫墨佛、趙少掃、徐邦逵、傅天仇、袁曉岑等治印甚多。到山西后,在晉書畫家以及一些政界人士,無不請先生治印。最為難能可貴者,是朋友學生之囑,有求必應,分文不取,以今天之價值觀來沿,這幾成天方夜譚。
紹尊師,生活十分簡樸,而收藏印章、印譜卻十分慷慨,曾記大學時,在閑暇的日子里,老師常常騎一輛破哲自行車, 從塢城路到解放路,往返二十余里,光顧文物商店,選購自己喜愛的東西,有時手頭緊缺,一時無錢,便把認購的東西訂下來,待工資一發,便急匆匆送錢取物,往返又是二十多里。先生曾贈我“行人義車”等印蛻,那些明淸印章,皆是他省吃儉用購來的。曾見白石老人題記一則:“此印策,有十本。門人王紹尊以重金購于京華。想是吾子孫以易百錢斗米于廠肆也, 重見三嘆,以還王生。”于此,亦可見老師為篆刻藝術而投入精力與金錢。
老師治印,亦成教化,助人倫。其女含英,定居美國多年,老師遂為外孫女刻一名章,邊款云:“炎黃子孫,當不忘愛祖國。”真是一滴水中可見太陽。
今年將舉辦鄧小平同志誕辰一百周年紀念活動,91歲的王紹尊老師應某展覽之約,治印二方,一約 “改革開放”、一曰“功在千秋”,觀其大作,煌煌巨制,樸拙勁健,齊刀不老,可喜可賀也。
四
紹尊師為藝,不獨擅長書畫篆刻,對戲劇、音樂、亦頗有研究,尤精琵琶、二胡演奏,是已故琵琶大師李廷松的第一個門 生。我在校時,偶于花朝月下,過老師門前,每聞琵琶鋝起,彈撥至激越時,嘈嘈切切,有如馬蹄相踐,兵戈相駁,不禁駐足良 久,曲終而去。先生亦善制琵琶,宵記我托梨鄉——原平同川朋友,為老師代購梨木,以制琵琶之用。其所作之音鞞,真不亞于音器電之精品。
老師演奏琵琶,多有佳話流傳。早在1992年,89歲的老教授浦漢英先生曾回憶說:“抗日戰爭末期,在昆明北倉坡我的寓所,我與宋方(浦夫人)特邀個公樸先生、李夫人張曼筠女士和紹尊先生小聚。飯后,紹尊先生演奏了琵琶古曲——《十面埋伏》,以表達抗戰必勝的愛閾熱忱,余苦繞梁,至今記憶猶新也。”
五
紹尊老師對人,一字以蔽之:“誠”。唯其誠,朋友眾多,相交彌久,情誼愈久愈深。先生以誠待人,亦以己度人,以為“我對人誠,人對我亦誠。”
熟知,當今人心不古,不免上常受偏。
數月前,老師到前門外印草專賣店,挑選了十敗枚帶盒的雞血石,一時身上所帶現金不夠支付,便對店主說:“錢不夠,印石暫存一邊,我有存款折,就近取來,即可交付。”
“可以,可以。”店主答道。
老師取款歸,如數付上,見所挑石材印盒尚在橛登,也不數數,收入提包,匆匆離去,耳后還聽見店主說:“你數數呀!”待歸家。取出石章一看,數目雖不少,然貨已調包,店主以次允好,老師再次受騙。談到此事時,又是三個字:“我犯傻。”且一笑而已。“君子可欺以其方。”信然不虛。
老師對藝術的追求和探索,捉摸得很透徹、很深刻;而對生活的處理似乎力不從心,或者說有些顧不過來的感覺。在山兩藝術學院和山西大學執教時,他一人在太原生活。在其宿舍里。概括為一個字:“亂”。起床后,被子往一邊推,蚊帳也不收起。桌子上、椅子上、地上、床頭,到處堆放若古籍。有人來,還得臨時把椅子上的古令去,客人方可落座,從書案上清理出一塊小地方來,為客人泡一杯碧螺春,那日本產的青花瓷杯泛著幾分典雅。
上世紀60年代,到學校食堂買飯吃,端先用現金和糧票兌換成菜票和飯票來使用。每月初,新兌換菜票飯票后,老師每入食堂,總足把所有票證卡在手里,厚厚的一大擇,自己點要飯菜:菜票、飯票讓管理員拿。
老師歸京后,獨自由保姆小玲照顧著,生活一如其晳,家屮沒有一件象樣的新家具,室內東西雜亂的堆著,唯有墻上的書畫不時更換著,洋溢著神采,散發茗墨香,老人坐在斗室衷,或作繭,或治印,遨游在藜術的無邊天地衷,其樂無窮。此豈非君子“居無求安”之諧歟。
七
I960年9月,我入山兩藝術院美術系,1962年9月并入山西大學藝術系美術專龍,在校前后五年,與紹尊老師朝夕相見,在學龍上,受師諄諄教誨,我有點滴進步,老師為之高5興而加鼓勵;離校后,迄今已40年,音問不斷,在生活上,我遇有 順,老師為之關切而垂愛有余。
文革后期,我到山西大學去看望老師,相見甚歡,交談終日。臨去時,師以大幅《石門銘》原拓見贈。我致謝而拜領,后又以張瑞立軸墨跡示我,并說:“此件作品,是我多年收藏之物,也送你,雖為四哲,尚可作參考之料。可將大幅分割開來,單字貼入《紅旗》雜志內。”我不敢也不能接受老師如此珍貴的饋贈。然而此中情誼,我是沒齒不忘的。
老師是大篆刻家,我的常用印,自然多游其奏刀。1962年,所刊“陳巨鎖”三字名章,至今一直鈐印若。我與收藏,曾請老師洽“巨鎖請賞”四字印,其邊款云:“巨鎖老弟,交接天下杏畫名家,收藏亦富,矚刻此收藏印。”我得新居,老師聞 之甚喜,遂治“隱堂” 二字印為賀,邊款云:“巨鎖老弟于八十年代喜遷新居,尚寬綽,設一畫齋,名文隱畫屋,亦稱隱堂, 特站文化界前識楚岡南老先生題寫齋明,以忐慶。”老師與楚先生相交數十年,情誼篤厚,故我的齋額是袖紹尊師向楚老帶求的,楚老不獨為我題了額字,還寫了黃庭堅“愿為霧豹懷文隱,幕愛風禪脫骨仙”的詩聯。我自然是應了王老師的面子。1992年,我自日本歸,老師又二印為贈,其中一方為“窗明幾凈,筆墨精良,人生一樂”十二字白文印,邊款云欣聞巨鎖老弟,赴口交流苔藝,載擇歸來,喜于燈下刻此二印,贈為紀念。”
老師居京后,我每次往京,必抽出時問去探望,并站教誨。老人居天壇南門,每口入園鍛煉,寒暑不綴。見小玲說,有次上午老師去園中散步,走累了,便坐在松蔭下小憩,竟悄然入睡。我聽此介紹,忽然憶起了羅兩峰為老帥所繪的,《冬心先生 午睡岡》,奈何我沒有傅神寫照的功力,否則也舍畫一幅《紹尊老師午睡岡》。
月前,我自秦皇島歸晉,經道北京,為去拜望老師,在京滯留半日。91歲的老人了,身輕體健,鶴發童顏,精神型鑠, 思維敏捷,實在是難得的。傍晚,我陪老師徒步就近在正陽飯店共進晚餐,老師甚是高興,臨別,贈我斗筆一枝,并說:“這筆是七十年前之物,常時我咨北京師大附中,同班同學徐緒堃贈我的,緒堃說此筆楚他的叔父徐世昌(齊為北洋政府大總統)送他的。緒堃的父親徐世襄,其篆杏寫的也是很好的。今將此筆轉贈于你,看合用不合用。”雖一枝毛筆,卻寄托養恩師對我的厚望,我只有不懈的努力,以取得些許的提高,來回報老師的深情厚意吧!
陳巨鎖2004年作(節選)



皖公網安備 3401040270060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