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 淇
我這一生,也和繪畫結下不解之緣。
這個“也”,說明我另有不解之緣——文學。
少時雖早慧,卻學有偏門,數理化功課一塌糊涂,不得已,只能進私立的蘇州美專 滬校。我家住浦東,每日擺渡到四川路上的企業大樓的畫室,畫全中國最標準的石膏像。那一批西方古典雕塑名作石膏像,是校長顏文樑先生從法國購買裝箱搭郵船運回國的,據說直接從原作翻制,比較接近原作吧?近讀詩人邵洵美的旅法隨筆中記載,在巴黎萬花樓斜對面就有一個賣石膏像的鋪子,凡盧佛宮陳列的希臘羅馬著名的雕塑均有售,他就曾訂購了《伏爾泰》像等名作,準備捐贈國內的藝術學校,惜運貨船在蘇伊士運河口起了火,不明不白地“石沉大海”了。于是,顏先生運回的成國內獨一無二的了。其時戰亂頻仍,為保護這些寶物,文樑先生費盡心機,分批存放,一部份隨他定居上海,另辦蘇州美專滬校安置。那“大衛”頭像、“斷臂維納斯”、“酒神”、“皇后”,都是我們朝夕摹寫的素描模特兒。因石膏年久泛黃,反而多了層次,“大衛”的卷發和唇鼻的細部結構,內容豐富極了,我學畫之初,便受到了世界優秀文化的洗禮,樂何如之!
滬校畫室長期懸掛的是顏文樑先生的早期作品《埃菲爾鐵塔》,有時掛一陣他歐游的其他小幅油畫,使用小筆觸點彩,深受當時風靡歐洲的印象派莫奈的影響。顏老日后所著《色彩學》,也是前期印象派光色譜基本原理的衍變。我曾和同學到校長滬上石庫門老屋拜訪,記得畫室在廂房,靠天井的光線顯得幽暗昏朦。顏老始終在勤奮作畫,架上的油畫尺幅都不大,上第一遍顏色全部點彩,如果就這樣拿出去展覽,倒不失為一幅有個性的好作品,可惜第二遍他就把棱角磨光了,到最后使用勾筋毛筆代替最小號的油畫筆,成為蘇州產的清末民初工筆風景的油畫化。
解放以后抓教育,蘇州美專滬校便令撤并到蘇州滄浪亭總校,顏文樑先生僅掛名不去講學了,他的那些畫也幾乎看不到了。滄浪亭門前有一條小河,就是沈三白《浮生六記》中寫的森森然放河燈的地方;院內秋桂銀杏,崗阜假石,亭榭廳軒,可謂姑蘇園林最佳勝跡;尤其是河畔草地后另筑羅馬式有臺階圓柱的素描室,在中國美術史上應留下輝煌的一筆。可惜教學思想混亂,師資差強人意。不久,又經院系調整,合為設在無錫校址的華東藝專,更加每況愈下。我和上海美專的幾位同窗好友,覺得學院空氣令人窒息,“偽學院派”扼殺創造生機,遂返滬復投“藝術叛徒”劉海粟大師門下,“海廬”成為我五十年代經常朝拜的“圣殿”。在那里,我讀到他從巴黎帶回來的和原作尺寸接近的印刷品,一幅幅裱在紙板上,若鑲配鏡框懸掛起來,幾可以亂真。在康有為手書“存天閣”匾額的底下,我讀到了凡高的最后的作品《麥田上空的烏鴉》,那黃與紫原色的強烈對比造成的視覺沖激力,幾乎使我昏厥!狂野的筆觸,疾舞似飚風,沖擊畫面直擊我心靈,這就是表現主義!開后繼德國表現主義先風的“前無古人”的狂徒!還有一位至今在中國不大有人提到的法國現實主義畫家杜米埃,他的油畫藝術的恒久性勝過諷刺版畫,大塊面,大筆觸,厚涂得色彩層層疊積,多變又統一在暖灰調子中,凸現唐吉訶德和潘查概括的造型;杜米埃不同于十九世紀的任何流派,具有“前衛”的創新意識。在“海廬”、“存天閣”,我學習了后期印象派和劉大師本人的油畫大寫意——將畫布當宣紙,普藍勾線,填色濃重;“厚實”和“力道”是他的美學追求。他告訴我:中國的大寫意和西方現代派可兼收并蓄,終將漸趨一致的。
如果說,顏文樑大師和他的石膏像,教紿我美術基礎的第一課,那末,在“海廬”,我上了第二堂終身受益的藝術教育課。
這第三堂課,應該說是林風眠大師傳授給我的。我有幸夾雜在林先生寥寥幾個年輕的弟子中間,因為其中二位是我蘇州美專的同學,故得以出入南昌路林風眠寓所——一棟并不豪華的簡靜可居的樓房,其時林的法國夫人和女兒已定居巴西,他孑然一身,獨處藝術世界的中心,猶如一位苦行僧,摒絕塵囂,端坐“蓮座”,我們的造訪,方使他的嘴角綻露笑意,畫室有了青春活氣。但他已習慣于沉默,只聽弟子們說東道西,微笑著從不插話,從不滔滔不絕地講什么畫理,要說的都在畫里,若無悟性,說也無用。有一次,我摹仿畢加索和勃拉克,折疊零售得的《法蘭西文學報》和一塊深藍的緞布,拼貼成立體派靜物,不敢當面拿去請林先生指點,托朋友到林寓時送去,取回后她轉達說,林先生只有一句話:“蠻聰明的。”還要說什么呢?幾個字已經夠了!
畫桌上擺滿了普通的小瓶廣告色,加上筆墨、水盂,顯得有點凌亂;案面只宜創作林風眠式的四四方方的構圖,由中間向四角延伸,填得滿滿的。壁間懸掛自燒的變形仕女的彩陶瓷盤畫——圓和橢圓的瓷盤,一畫魚,一畫花;魚取漢磚造型,釉下刀劃陰刻,光澤如虹,紙或布達不到這種效果。除此而外,還掛著一幅他的學生趙無極的早期油畫肖像作品,畫的是女兒蒂娜,稍稍變形,但不同于莫迪格里安尼的拉長脖頸,著重單純的色與線,白襯領用大筆觸厚顏料強調,猶如柔曼抒情小曲的高音煞尾。還看到一幅趙無極的油畫小品,畫一枝梅花插在玻璃杯里,完全用中國畫的線來表現,頗具東方神韻。西方現代藝術受中國畫、日本畫的影響,畫面上出現了線,有的線甚至游離于物的邊緣,成為抽象的獨立的情感表達。劉海粟的女弟子潘玉良用線,早期的趙無極以及留法的常玉等人都懂得用線,三十年代的“決瀾社”成員的畫風,也都在初試現代新派畫的中國化。有一天,林先生高興,像特地請我們吃小灶似的,取出十幾張已經托裱在紙板上的實驗性作品給我們欣賞,有靜物,有風景,有戲曲人物畫。我特別記得有一幅立體派山水構成,重疊的三角形和松樹的線條分割,比塞尚的團塊更加完整,這幅畫,在以后出版的《林風眠全集》中不曾見到,估計是“文革”“紅色恐怖”中被自己銷毀的一批畫中的一張杰作。晚年到香港自由作畫,畫出像《噩夢》、《人生百態》系列、《基督》……抵達大師一生藝術的頂峰,充滿了一位老人夢魘般痛苦的回憶,帶有“超現實”的心靈真實,其對人類的超驗的“存在”詰問,較之西方聲明赫赫的德國表現主義者蒙克深刻得多;可與俄羅斯夢游者夏加爾、欲望的畢加索媲美。這些畫在那時是看不到的,我所能看到的,除了上述十幾張實驗畫外,便是贈人應酬的水墨飛鶩、西湖小景、仙鶴禽鳥、魚鷹孤舟……倒是至今仍贏得大家的喜愛。
林風眠那時已脫離杭州國立藝專,院系調整時改為浙江美術學院已和他無關。蘇州美專和上海美專合并為華東藝專,后又合為南京藝術學院。我的同學和朋友僅局限在蘇州美專和上海美專少數的幾個。上海美專的沈君振之和我過從甚密。振之聽中國畫課,師從關良先生、汪聲遠先生,我亦隨之得到點撥。汪老擅山水,功底深厚,每寫長卷,千丘萬壑,盡趨筆下。振之曾得其課徒長卷,我亦分得另紙數尺。汪老崇尚清湘大滌子,又上追荊、關;渾厚如黃賓虹。然以授道傳業為重,作品留下很少,故湮沒無聞于世。振之又隨李仲乾先生習書法。仲乾老乃清道人李瑞清嫡傳,課徒《石門頌》入手,將碑寫成字帖,點劃撇捺,清晰可摹,振之轉贈我若干頁,至今我尚留存。最要緊的是我由振之引見,得識關良先生,使我上了第四堂精彩的藝術教育課。關良是大師卻從不以大師自居,是老師卻從不好為人師;他訥于言,尤其在那時代,只畫畫卻不“說”畫,若逼到頭上談“創作體會”,他會“王顧左右而言他”,點不在自己的“穴位”上。其實他的畫可謂登峰造極,可惜至今仍識者寥寥。他的獨特的題材、獨特的繪畫語言——中國水墨戲曲人物畫,既是個性的,又是民族的,也是世界的,和林風老一樣,從宏觀世界現代美術史來考察,皆為耀眼的明星。還是同樣社會主義的民主德國的掌權的美術家識貨,出一套世界美術10人集,其中列中國關良的一集,和馬蒂斯、畢加索均享國際聲譽,但在國內卻認為他“不會畫畫”,連教初學者素描石膏模型的權利也被剝奪了。
振之引我到關先生家,都是唱京劇的票友聚會。良公早年學過提琴,以拉京胡為主,很少“吊嗓子”。我對京劇完全外行,他們一曲又一曲唱得來勁,我正好一幅又一幅看得仔細。一次,關先生將他的油畫都拿出來讓我們觀摩,大都是不繃在內框上的油畫布。如今關良畫集中發表的油畫,當年我大部分都看到過。他不把自己的作品當回事,水墨戲畫,不吝贈親友弟子,手鬆得很。振之說:偶而碰到他正在作畫,鋪一張裁剩的宣紙,抓到魯迅先生寫字的“金不換”式的普通小楷,勾勒起來,運筆極慢,凝滯稚拙,幾與兒童鄰;因為兒童作畫也是運筆疏緩的。一慢二淡,畫面籠在水墨的銀灰色調中,然后“惜墨如金”、“惜色如金”,焦墨點睛,人物立刻表情生動,顧盼流轉;然后,著色簡約,如楊貴妃衣冠繽紛錦繡,僅染藤黃即夠。我藏有關先生一幅《專諸刺王僚》,專諸魚腹藏劍,托在手里的魚盤那一點紅,不知是大紅還是朱砂,或是朱砂雜大紅,鮮明極了!此幅作品和目前印制的畫集與全集中同類題材,構圖畫法并不相同,可見良公隨畫隨送掉的小幅戲畫,散失不在少數。我從他的戲畫中,悟到中國藝術的美學法則:虛擬與傳神;不似與抽象;以白計黑,以少勝多;大音希聲,大巧若拙……這應是中國藝術的最高境界。
經過這四堂課的修煉,在我“支邊”到內蒙古工作之前,應該說,我的藝術教育已經完成。但以上幾位大師都是“資產階級”“形式主義”的代表人物,我的社會環境和物質條件發生了變化,我必須適應嚴酷的現實生活,方能續走人生之路,于是關于那幾位大師和他們的作品我諱莫如深,轉換方向返回來研究俄羅斯巡回畫派:列賓、列維坦、科洛溫、賽洛夫直到一脈相承的“白俄”費申;羅馬尼亞格里高萊斯庫筆下的吉普賽少女和晚近巴巴的強烈筆觸……我的素描基礎和寫實能力,使我很快地接近他們,應用到“工作需要”中去,但我所從事的工作不允許我占有作架上油畫的畫室,長期住房尚且解決不了,哪有一角醞釀精神產品的私密空間可供馳騁?從住辦公室到土屋一間是一次“進步”,因土屋終究是家的私密空間,高更在塔希提還住的茅草屋呢!北方土屋,地爐燒茶,炕桌上鋪一張宣紙,不正可圓繪畫夢么?淚點化為墨點,大寫意一吐胸中塊壘。青藤、八大、虛谷、白石、賓虹、天壽……都是我的師長,數十年下來,漸漸也有了自己的面目。
近三十年來,我找回自己的時間,找回自己的語言,找回自己的畫風。兩次歐游,印證和落實了大師們的啟迪。我們不能放棄繪畫的第一元素:色彩,生命尚須視象的愉悅,色彩的盛宴。我創新傳統中國畫,經和西方現代派碰撞,產生融合中西的新的繪畫語言,這也是先驅林風眠大師等實驗成功的,我命之曰:“東方表現主義”。我經年蟄居塞北,不論京華還是海上,畫壇及市場聲名赫赫成功者不在少數,我均不攀附,只管默默地畫,悄悄地藏,積百余幅之數,既暫不想辦個人畫展,又不亮相媒體,扮作“大師”,大吹大擂,更談不上購房置車,惟自得其樂以娛暮年而己。
正如我出版個人文集一樣,出版畫冊是我的一個心愿。挨到年逾古稀才出第一本畫冊,此人大概不能算作有名望的畫家。即使如此,還得感謝出資贊助、策劃經營的朋友,但朋友之間,感謝的話就免了吧!
乙丑新春正月于淇竹齋
我 與 繪 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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