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竹石圖(中國畫) 清·鄭板橋
周積寅
徐悲鴻先生是一位“寫實主義”繪畫大師和卓越的美術教育家,也是一位與眾不同的中國畫收藏家、鑒賞家。在20世紀西風東漸的藝術變革中,作為“中西融合”的主要倡導者之一,他既不贊同有些人全部采用“歐洲寫實主義”的做法,也不贊同有些人排斥文人畫的優秀傳統,而是以“六朝唐宋”院體畫為本,在中國優秀繪畫傳統的基礎上,汲取“歐洲寫實主義”的長處,融合而成徐氏“寫實主義”。這份藝術理想,既在徐悲鴻的美術創作和美術教育中得到了充分的體現,也貫穿在他的中國畫收藏和鑒賞中。在紀念徐悲鴻逝世60周年之際,值得再次回望之、思考之。

女媧煉石圖(中國畫) 清·任伯年 幽壑煙云圖(中國畫) 清·髡 殘
寫實之道
徐悲鴻生前收藏有唐宋元明清的作品1200余幅,人物畫、花鳥畫、山水畫兼具,現皆陳列于北京的徐悲鴻紀念館。人物畫既有直接取材現實生活的作品,例如清《胡公壽夫人像》,也有表現宗教和神話題材的人物,例如唐《八十七神仙卷》、清《女媧煉石圖》,還有表現歷史人物題材的作品,例如宋《朱云折檻圖》。花鳥畫和山水畫工筆、寫意皆備。這些題材和表現形式,在徐悲鴻看來都可以是“寫實主義”的。相對歐洲以現實生活中的人物為模本的寫實主義繪畫,徐悲鴻對“寫實主義”概念的認識是擴展的,并有著自己的理解。
“寫實主義”最早是歐洲文藝理論術語,側重對現實生活中真實細節的表現,但徐悲鴻看中的是歐洲“寫實主義”堅持寫生,專“體物之精”、“構境之雅”的精神。他認為這種精神與中國傳統優秀繪畫的精神是一致的——意境、概括能力、畫龍點睛等,這是徐悲鴻最為肯定的中國畫特色。
徐悲鴻將其藏品分為“理想派”和“寫實派”兩大類,關于二者之間的異同,他在《美的解剖》一文中說:
美術上之兩大派,曰理想、曰寫實。寫實主義重象,理想派則另立意境,惟以當時境物,使其假借使用而已,但所謂假借使用物象,則其不滿所志,非不能工,不求工也,故超然卓絕。
徐悲鴻所謂的“寫實派”,反映在中國傳統繪畫中,對應的是以形寫神、注重形象刻畫、嚴謹工致的院體畫。徐悲鴻所藏人物畫多為院體畫作品,以工筆設色為主。他還將《八十七神仙卷》和《朱云折檻圖》視為中國藝術之“二奇”、寫實之典范。清代畫家中,他最為推崇的是寫實功力深厚的任伯年,因此在《徐悲鴻藏畫選集》中,收入的任伯年作品竟達24幅之多。
徐悲鴻所說的“理想派”,在中國傳統繪畫中,對應的是以神寫形、重意境、逸筆草草的文人畫。他認為此類畫作雖以粗筆為主,但并非“不能工”,而是為了充分抒發畫家的情感而“不求工”,這是建立在“寫實”基礎之上的概括表達,與他主張“寫實主義”應把畫家的主觀意圖表達給觀眾的理念是融通的。正因如此,徐悲鴻將中國的山水畫、花鳥畫與西方的“自然主義”風景畫作了觀念上的區分。他認為歐洲的自然主義是客觀現實的再現,是對自然的照抄,沒有創造性,也沒有生命力,是不能把畫家的主觀意圖表達給觀眾的,是對“寫實主義”的反動,在精神上不同于中國山水畫、花鳥畫。
由此可見,徐悲鴻的“寫實主義”觀念不在于題材的選擇,不限于技法的表現,而是著眼于生活、造化、藝術、情感,并以“忠誠寫出,且有會心,故能高妙”,“成獨旨”,達“至美”等為評價標準。徐悲鴻也是以這些標準來收藏中國畫的,所以,他對中國傳統文人畫與院體畫兼收并蓄,并對歷代優秀文人畫家予以高度評價,對那些“每畫一筆都有出處”只知臨摹沒有創造的畫家則堅決批判,更談不上收藏這些人的作品。
由上可知,徐悲鴻改良中國畫所提倡的“寫實主義”,注重畫者、觀者、繪畫作品、客觀物象之間的情感聯動性,這也是藝術創作、收藏、鑒賞中古今相通的至理。
至美之變
收藏是分群體的,商人、畫家、鑒賞家等不同的群體對待收藏的態度不盡相同,收藏對其的意義也不同。多數人將名家之作視為珍品,并賞之、敬之、供之,而徐悲鴻在收藏中體悟到,名家之作并不是幅幅完美、十全十美。他認為,一些名家畫作在章法、筆墨、設色、造型等方面,也難免有不佳或未足之處,有的還會因為收藏不善部分受損,因此,他將“古法之佳者守之,垂絕者繼之,不佳者改之,未足者增之”這些改良中國畫的理念,引入到對藏品的“改良”中,在鑒賞的基礎上,對藏品進行“二次創作”,以求藏品達到“惟妙惟肖”之至美,一如他在美術創作中的主張。
在《徐悲鴻藏畫選集》中,影印有清初文人畫家髡殘的四幅作品,其中的《幽壑煙云圖》,在徐悲鴻的兒子徐慶平看來,“沉雄蒼勁,山勢盤旋而上,至重巒疊境,更以淺墨渲染天空,抒寫飄舞之云,不拘一格,真氣含蘊,正是廣游名山,敏銳記憶的升華與結晶”。在徐悲鴻看來,“此幅飛云草草,又以重題壓其上,覽之殊不快”。他認為,畫面題款應題寫至天然之處,得之則妙,失之則敗,此作的題跋,未題其天然之處,故傷畫面。于是,他“易其天空并移題于畫外,頓覺氣和而舒暢,神韻滿足”。他又很幽默地說:“此或非石谿所愿,但吾志切美備,逕意行之,不計其他一切矣。”意思是,即便是作者不愿意,為了從繪畫本身去實現對藝術的完美追求,他也不計一切后果了。這便是徐悲鴻對藏品“不佳者改之”的實踐例證。
徐悲鴻還主張“未足者增之”。在他1948年收藏的清鄭板橋的《竹石圖》右側裱邊處,題有“戊子始夏,悲鴻得之,為補六筆,不能自已,罪過”之語。他認為,此作畫面中,竹子主要集中在畫面左側,惟一伸向右側位于山石右上方的竹竿上,竹葉過于稀疏,破壞了畫面的均衡感與節奏感,于是,他在稀疏處補畫了幾片竹葉,以彌補其認為的不足。
以宣紙、絲織品作為創作和裝裱材料的中國畫,在收藏、展示的過程中容易褪色、受損。古畫修復是一門精深的技藝。對待褪色受損的藏品,傳統的做法是請技巧高超的裱畫師在重新裝裱時予以修復。徐悲鴻卻常常自己動手修復古畫。1948年春,徐悲鴻購得明文征明小青綠山水《秋到江南圖》,雖然他認為“此乃衡山先生生平杰構之一”,但“徒以年久,絹黯損失不少”,因此“謹按衡山原意,為染白云”,并言“對比顯然精彩倍出,歡喜贊嘆,不能自已。爰詳志經過以示來者,知我罪,我全不計也。”
徐悲鴻在自藏古畫中的這種實踐,在古今繪畫收藏史上是罕見的。雖然中國畫史上曾記載五代蜀國畫家黃筌欲改吳道子《鐘馗圖》中“右手第二指抉鬼之目”為“拇指抉鬼之目”,但黃筌不敢直接在原作上修改,而是另畫一幅《鐘馗》。徐悲鴻這種違背常規的做法,即便主觀愿望是好的,在業界還是引起了不少爭議,贊成者有之,反對者有之。雖然對待可以預見的批評之聲,徐悲鴻表示“知我罪,我全不計也”,只為“重先賢之遺跡,而為藝苑葆光也”,但是他的這種做法,今天看來,必須理性待之。對待名家之作不盲目推崇,客觀評價,值得今人學習,但對于古人、古物,后人還需懷一顆敬畏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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