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陶冷月《松崖懸瀑圖》
一幅繪畫作品除了其固有的藝術價值外,往往還蘊含著更大的史料價值。收藏一件藝術品,在欣賞之余,探尋其背后真實的故事,有時會得到莫大的收獲和驚喜,這才真正能體現收藏的意義和價值。先父陶冷月的《松崖懸瀑圖》就是個例證。
《松崖懸瀑圖》是先父繪于發箋上的一幅水墨畫,作品高41.8厘米,寬26.1厘米。畫面上一泓清泉淙淙下,兩株蒼虬崖頂占,幽幽山逕通亭榭,隱隱遠峰筆底現。左上題:劃然長笑驚破夢,碧云散盡山叢叢。冷月燈下戲作。鈐印“陶鏞”白文。右側題:辛未新春贈吉川先生正之,冷月陶鏞。鈐印“月”朱文。上款吉川先生即日本著名漢學家吉川幸次郎先生。
吉川幸次郎(1904-1980)是中日文化交流的友好使者,中國文學研究家,尤以元雜劇研究、杜甫研究等方面的卓著成就而著稱。他是日本京都大學教授,京都學派的代表人物。
吉川幸次郎在中學時代對中國文化就情有獨鐘,并開始學習漢語,他把父母所給月支的四分之一用來買中文書籍。1923年中學畢業后考入京都大學,入學前他孤身一人來到中國,在上海他去了東亞書店、商務印書館、中華書局,又到蘇州、杭州、鎮江、南京等地旅游買書。在京都大學就讀時他選修中國文學,師從著名漢學家“京都學派”創始人狩野直喜教授,1926年畢業。1928年4月,他到北京留學,第一年埋頭學習語言,第二年到向往已久的北京大學做旁聽生,拜楊鍾義為導師,從馬裕藻、錢玄同、沈兼士等教授,專攻中國音韻學、經學史和中國文學史等課目。北京的留學生涯,對他在治學和行為上產生很大的影響。三年中他除了學習,就是到琉璃廠、興隆寺的書肆訪書買書,把文部省每月200日元獎學金的五分之四用作購書款。他不僅訪求到不少漢籍古本珍本,還與一些書店老板交上了朋友。三年后結束留學回國時,寄書郵資就耗去了一個月的獎學金。
留學結束前吉川去南方旅行購書。農歷正月初一到達南京,在那里拜訪了黃侃,由黃侃約見了吳梅,吳梅又寫信介紹他到蘇州拜會學者李根源及潘世恩、潘祖蔭的后裔著名藏書家潘景鄭兄弟。他又經揚州,到高郵探察王念孫、王引子宅邸,赴寶應會見劉寶楠后裔,還去了淮安、杭州等地。回國后他任教于母校京都大學,在較長的一段時間里,他仍然穿著中國的長衫,說話一口京腔,舉手投足猶如中國人,被京大教授誤認為是從中國來的留學生。吉川上課和演講時,將日本稱之為“貴國”,而“我國”指的是中國,把中國視為自己的精神家園,把中國文化作為自己本國的文化來從事學術研究。太平洋戰爭爆發時,許多京大學人因反戰而被投獄,吉川幸次郎也因親華而受到監視,但他仍埋首于學術研究。中日恢復邦交后,1974年郭沫若率中國文化訪日代表團訪問日本。翌年3月,日本政府派吉川幸次郎率日本文化使節代表團回訪中國,并以珍藏《永樂大典》殘卷原式影印本贈送給中國社會科學院。3月29日郭沫若會見并宴請吉川及代表團一行,4月5日受到鄧小平接見。訪華期間代表團還赴西安、桂林游覽訪問。4月7日吉川率團前往人民大會堂參加吊唁董必武的追悼會。1979年4月曾再次應邀訪華。1980年4月8日逝世。
筆者為編著《陶冷月年譜長編》搜集素材時,曾在網上見到吉川幸次郎在華留學時接觸過的文人中有畫家吳湖帆、陶冷月,但查閱他《我的留學記》一書,未見相關記載,這段史料就沒有貿然錄入年譜。今年4月,京都博物館學藝部西上實和吳孟晉兩位先生,在《吉川幸次郎全集》中找到了這一史實——全集第二卷卷首插頁上載有一幅陶冷月繪于發箋上的山水畫,即《松崖懸瀑圖》。在該卷的“讀畫絕句十五首——我和中國畫”一篇中,吉川先生作七絕一首:“崖懸樹倒瀑淙淙,知子性靈丘壑濃。握手病床言別后,滄田碧海事從容。”引文中記敘了得畫經過:“我在蘇州還結識了另一位畫家陶冷月。陶略長我幾歲,是個謙和真誠的年輕人。離開蘇州前,我前去告辭,陶正患感冒臥病在床。在病房會見時他贈我一件小幅飛瀑圖,我們相約重逢。這便是我在篇首中提到的兩位中國友人贈畫里的一幅,堪稱絕品。爾來二十有七年,時局動蕩多變,重逢依然未能如愿。” 原來他們不但相識,還贈畫留念,相約重逢,時隔二十七年后吉川先生又追憶并記敘了當年結交的情景。
在“讀畫絕句十五首”篇首,他記述了與中國畫的接觸:“編輯讓我隨便寫些什么,于是我就欣然命筆,寫點和中國繪畫接觸的回憶。留在記憶里的接觸并不多。說實話中國繪畫是我不擅長的領域,或者說整個繪畫領域是我的弱項。人們把沒有樂感的人稱之為五音不全,我之與畫情形亦然。我對中國繪畫幾乎未曾有過積極的興趣,其結果是中國的書籍我收藏了不少,頗可引以為豪,然而中國的畫卻一無所有。我手里只有兩個中國友人贈我的他們自己的畫作各一幅,以及父親遺物里偶存的張之萬的山水畫一幅,僅此而已。這一切都緣于我的古怪性格。
彌嘆賦性太奇觚,心嘗不曾于畫圖。
千卷收書聊自傲,前人墨戲半幀無。”
另一首描述當年在蘇州潘府看吳湖帆作畫的情景:“大學畢業兩年后,我去中國留學。同中國畫的接觸仍然很少,但告別三年的北京留學回國途中路經蘇州,正逢春節,幾次受清朝工部尚書潘文恭公世恩曾孫潘景鄭兄弟之邀,參加他們的詩酒文會,在那里遇到了畫家吳湖帆。吳乃日清戰爭時的中方主帥、金石學大家湖南巡撫吳大澄嗣孫,潘氏的姻戚。當晚,在潘氏樓上燈光下,吳揮毫作遠山帆影一幅。雖為寥寥幾筆之作,但于我而言,看中國人作畫這是生平絕無僅有的一次。
尚書池館酒杯繁,繪事尤推巡撫孫。
聊展素縑斜點筆,歸帆已到夕陽村。”
《松崖懸瀑圖》的上款提示,吉川與陶冷月結識于1931年春節,那時陶冷月由上海攜畫作到家鄉蘇州,在北局青年會舉辦為期半月的畫展。二十世紀二十年代,陶冷月與日本友人交往甚頻,曾前往上海日本人俱樂部參觀日本畫家津田青楓、近藤浩一郎、九里四郎的“三條會繪畫展覽會”;應日本駐蘇州領事松村雄藏之邀,觀看“松山致芳新日本畫展覽”,并作《觀松山氏之新日本畫》一文評述;作品曾參展第四屆中日聯合書畫展覽會。二十年代出版的五本畫冊都是由日本出版商珂羅版印制的。九一八事變后,陶冷月斷絕了與日本畫商、出版商及友人的聯系。此后因時局動蕩變幻,與吉川先生也就失去了聯系。
京都博物館西上實和吳孟晉二位先生還告知,吉川先生的哲嗣吉川忠夫與他父親一樣,也是研究中國史學的著名學者,京都大學名譽教授,東方學會會長,日本學士院院士,專攻中國中世思想史。父子兩代院士,又都是著名漢學家、日中文化交流的友好使者,可謂難能可貴。筆者經多方打聽,覓得聯系方式后即致函吉川忠夫先生,他接信后專程從京都趕到神戶兄長家檢出此畫,并于5月24日在京都大學樂友會館約見。吉川忠夫先生長我七歲,見面時我奉上了剛出版的《陶冷月年譜長編》,敘談中他知道我正在為父親陶冷月誕辰120周年籌備畫展,便誠摯地將這幅畫回贈予筆者,對此盛情,使我深為感動。筆者回國前他還來信說:“上次所歸還的畫作,請您作為先考與尊大人往年友誼之紀念,保存下去,貴門子孫永遠寶愛。”
《松崖懸瀑圖》雖大不盈尺,然經歷了間隔八十二年的贈予與回贈,承載著中日兩代友人的世紀跨國情緣,使這幅作品顯得更為珍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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