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張瑞圖《擇勝亭銘》局部
對于書法,不少人以為學點魏晉,臨點唐宋,便可擁得那個時代的古風,其實不然。早的不說,整個清代,僅有趙之謙、金農等人,還能沾點魏人體勢。能入唐人堂奧的,劉墉、何紹基可以挨邊,其余不足為論。可以說,魏晉風骨,幾乎是清以來書家追求的精神實質。到了二十世紀,弘一和于右任在二十年代前尚存魏晉體貌,但隨著晚年各自風格的形成,那點體貌已不復存焉。真正在晚年還能保持魏晉風骨的,只有謝無量和沈曾植,雖然他們的審美意味有所不同。
在明代,書法的形式,因為建筑結構的高大,使得高頭大軸作品成為主流。為了適應這種形式需要,書家調整案頭卷冊的精致筆法,以至改變了形態和章法,從而區別于前代而獨標于世。時過不到400年,當代人因為展覽公示,不得不延續明清的形式審美。所以,不管當代人如何標榜自己高古,基本路數仍然歸屬明清范疇。
說是明清,其實指的是明末清初那個時段。歷史在轉折時期,雖是社會動亂,亂象雜生,卻也引領各路英才紛紛出籠,這個現象不唯思想領域,書法也不例外,雖然在古人眼里,書法僅為末流。
在明末清初的大變革時代,書法領域出現五位大腕,按出生依次為:黃道周、王鐸、倪元璐、張瑞圖、傅山。有意思的是,五大家中,具備魏晉風骨的,卻只有同屬閩籍的張瑞圖和黃道周。按八閩地域細分,張瑞圖屬泉州晉江,黃道周屬漳州漳浦,又同屬閩南。湊巧的是,新時期的書法熱,閩南的書法高手在全國占據了應有的分量。區別在于,漳州的書法群體多少受到黃道周熏陶,而泉州的書法風貌,從整體到個體,與張瑞圖沒有關聯,不管是形態還是筆法,幾乎找不到張瑞圖的影子。
關于張瑞圖,其名世的標志當屬書法,史料稱其書與董其昌齊名,所謂“南張北董”。但因其政治與閹黨的關聯,有好事者呲之氣節缺失,將其與王鐸并論,以為缺節之人,其書必惡,不可取,甚至莫名其妙套之“書如其人”以將傳訛后人。
公平而言,王鐸雄強俊逸的書風,放置書史,幾人可望其肩背?而張瑞圖則是以融合魏碑的雄強恣肆,和晉人法帖的跌宕典雅而特立獨行。其線性棱角夸張,力度彰顯,幾乎忽略圓轉,而極盡翻折之所能,使得剛烈、勁爽、強健的陽剛氣撲人眉宇。從直觀審美,這是真漢子的心跡,按照時下所言,真可謂正能量。更重要的是,其線性、特質完全符合泉州人倔強剛毅又不失機巧的性格特征。泉州的這個地域性格從什么時候開始形成,已無從考究,但至少在張瑞圖的時代,便從書法技法顯現出來。因此,“書如其人”如果從性格角度出發,恰如其分。但問題是,中國的文化太奇特,會將所有的正能量寄托于把控各個領域的士大夫,以為士大夫就該是民族的脊梁,不管何時何地,士大夫脊梁不挺,士氣要低人一等;若脊梁不彎,整個民族的精神就會朝氣蓬勃。這個良好的主觀愿望,卻導致了審美的偏向甚至扭曲。
從基本的書法形態和筆法分析,張瑞圖的書法,上可追溯到魏碑、晉帖,下可追鄧石如、包世臣、沈曾植、乃至王遽常、沙孟海等,一脈相承,又風格多樣。書法講究傳承,但傳承本地域最優秀資源和基因,卻是其中的重要部分,這個現象在其他的地方早已順理成章。比如浙江學二王體系,江蘇得吳門一脈真傳,河南延續王鐸氣勢,雖有不盡如人意之處,而地域書風、符號彰顯。遺憾的是,泉州的書法風貌,卻一如既往地無視張瑞圖的存在,忽略這位鄉賢的優秀特質,從而缺失這位具備魏晉風骨的一流書法家的滋養,是泉州書法人倔強性格導致不屑?還是審美缺失以致無從下手?
因此,如果要問,泉州的地域書風是什么?恐怕沒有人可以回答。為什么,因為沒有最基本的傳統主軸,而這個主軸則是與眾不同的地域資源。一個地方連鄉賢優秀基因都不具備,如何有更寬博的胸懷去接納外面的豐厚素材?又能如何形成與眾不同的地域風貌?
康耀仁,祖籍泉州惠安,書畫家、鑒藏家、藝評人,中國書協維權鑒定委員會委員,中國書協培訓中心教授兼導師工作室導師,《法書經典》主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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