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表意文字的漢字,蛻變于客觀世界的物象,是對物質世界的高度概括和抽象,盡管篆書還保留有較明顯的象形遺存,但進一步抽象而至于完全的符號化是一個不可逆轉的趨勢。
有意思的是,在中國印章史上,有那么一個時期流行起對文字的裝飾和美化,這種裝飾化文字的筆畫被處理成鳥獸魚蟲,和文字形體完全融合在一起,鑄造于青銅器、印章上,產生了一種綺麗繁華、迷離夢幻的美,這就是東周時期的鳥蟲篆和鳥蟲印。
通常而言,龍形用于較長而又婉轉的筆畫,魚形用于較短的弧筆,鳥形則可以替代交叉型的筆畫或是用來占有大面積的空白。不同的圖形與不同的筆形相對固定地對應在一起,保證了鳥蟲篆繁麗之下的統一性。這種統一性使得鳥蟲篆的繁麗夢幻有了某種“簡潔”的氣質。
說到“簡潔”,或許正是因為鳥蟲篆天生的繁麗,使得“簡潔”成了一種奢侈,也使之成為鳥蟲印之必需品質。相比于鑄造在大型器物上的鳥蟲篆可以在大空間舒展手腳而言,收縮在印面方寸之間的鳥蟲書必需是“簡潔”的,畢竟印面可憐巴巴的一點兒空間實在容納不下太過繁復的筆畫。因此,鳥蟲篆入印一定要在某個方面尋求“簡潔”的氣質。比如,有的則追求用刀的簡潔明快,不太在意鳥蟲形態的精美和完整,如大匠運斤任意而行,在繁麗的外表下有一顆快意而又純凈的“心”;有的則不刻意用鳥蟲魚龍去簡單填塞空間,而是利用文字本身的留白給印面留出喘息回旋的空間,繁麗夢幻的鳥蟲印也可以有疏淡簡凈的悠長滋味;有的鳥蟲印則干脆沒有鳥也沒有蟲,它對筆畫的裝飾緊緊只是對筆畫進行彎曲或排疊,追求一種意味上的“鳥蟲意”。

日利
綺麗繁華的鳥蟲篆印見多了,陡然見到這方“日利”,不禁出神。這種散淡舒緩、不衫不履的風格竟然也會出現在鳥蟲印中,不能不說是個神跡。用刀輕淺和緩,看似松懈實則悠游;結構不作密實,而作疏淡,以斷為連而能神氣完備;鳥形翩然如鶴,點到為止,不求形似,是一方極具藝術精神的作品。技藝精純與神游物外的契合,將大自然的精神與人文情感合而為一來體現,便是臻于“妙”境的杰作了。莊子“虛室生白”所體現出的“道”的虛,與“心”的虛的契合是藝術美學的要旨。而“虛靜”中包含著“動”,則是因為藝術是人情感的表達,神思飛動不可遏止。
方介堪 瀟湘畫樓
方介堪先生是現代鳥蟲印的點化者。說得夸張一些,沒有他就沒有鳥蟲印的復活和進境。方先生的突出貢獻在于,他根據現實情況的需要大量刻制了朱文鳥蟲印,在前人未能盡力處大力開疆拓土,加上他深厚的印學修養和藝術鑒藏眼光,他的鳥蟲印獨得斯文靜雅,也是后人難以企及的。“瀟湘畫樓”是1946年張大千先生在上海以重金購得南唐大畫家董源的山水巨作《瀟湘圖卷》而得名,《瀟湘圖卷》在明代曾歸董其昌收藏,張大千先生得之欣喜若狂,遂名其齋,敦請好友方介堪先生刻之。此時方介堪先生的鳥蟲篆印早已爐火純青,可謂出神入化的境界,深得張大千先生的喜愛。此印一出,張大千先生便在自己得意之作上鈐蓋,同時又作為收藏印章鈐蓋在自己珍藏的歷代著名書畫之上。
韓天衡 冷旭生
韓天衡是當代鳥蟲印的大家,其風格雄肆又富貴,非常契合當下既追求傳統又講求刺激的審美趣味。他創作的鳥蟲印中,朱白相間印別有玄機。漢人絕少在鳥蟲印中應用朱白相間的技巧。韓先生的朱白相間又有別于漢人鑄印中一陰一陽的手法,而是極具巧思。他截取印篆中適合做反白結構處理的局部或偏旁,在不悖篆法的前題下,將朱文轉換成白文再嵌回字體中,使印面虛實相生,鮮活迷離。比如“冷旭生”的“旭”字,“日”中不作一橫,而是刻成白文的魚形,以白文魚形替代朱文的筆畫,字與字的朱白關系產生的視覺錯落感,使觀者的審美愉悅突然發生置換,再受刺激并嘖嘖為奇。他的巧飾和靈動進一步詮釋了其藝術追求和旨趣,并在鳥蟲篆圖式語言中賦予了全新的嘗試和借鑒。

吳子建 謝屐
鳥蟲篆最難,難在雄秀又樸茂,雄可以力到,秀可以雅致。如何以樸茂之神達雄秀之氣,非穎悟高者不能為。吳子建是福州為當代篆刻貢獻的三個大家之一,其余兩位是林健和石開。不同的在于,吳子建25歲藝術就已經成熟。這樣早熟的篆刻家實在令人不可思議,更何況他早熟在篆刻中最難創新的鳥蟲印,視其為天人也不為過。他的鳥蟲書廣泛借鑒商周青銅器紋飾,不在一點一畫上糾纏,而是著眼于整體的松動鮮活、古雅詭譎的氣質,創造出了一條“印從紋飾出”的新路。他的作品在方寸之間,洋溢著一種堅實的內心力量和浪漫的詩意,其優游自適的情懷透著一股詩人的清雋秀朗,微妙至深而游刃有余、超脫自在。古謂:學力到而自然勁也,歲月深而自然澄也。唯澄懷才能觀道,洞悉古人方能真力彌滿,獨與天地精神相往還。(來源:集珍文化 文/歐鍵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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