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尹朝陽
尹朝陽,河南南陽人。1987年,高一學生尹朝陽在報考河南大學美術系的考試中創作了人生中第一幅色彩靜物油畫,專業課一次通過,這除了給他當時就讀的學校制造了一個爆炸新聞,也給他帶來了一些信心。于是次年他上高二的時候,又連續兩次報考了浙江美術學院附中,遺憾的是這年報考的所有浙江學校都一無所獲。1990年,尹朝陽插班到天津美術學院油畫系三年級以進修名義學習了一年,后考試失利。1991年秋天,他來到北京,準備報考包括中央戲劇學院、中央工藝美術學院(清華美院前身)、中央美術學院在內的多所藝術院校,直至1992年終于被中央美術學院錄取。從18歲開始不間斷地考到22歲,用了5年時間,尹朝陽走出了家鄉河南南陽。
尹朝陽有兩個工作室,分別位于北京的798藝術區和宋莊。他是一個很喜歡在工作室里待著的人,許多時候就是不畫畫,每天也都會到工作室里喝茶、看書,或只是靜靜地坐著。“我每天必須有一段時間自己待著,”他說,“工作室有點兒像我一個逃避的借口,但這不是說我不關注現實。”他的工作室里充滿了油畫顏料的氣味,濃重到似乎連空氣中都隱隱含有顏色,形成一道密集的包圍圈,將室內與外部世界暫時區隔。有如此強烈的獨處需求的人,大都喜歡想問題,尹朝陽也不例外。他幾乎一生都在思考自我和世界的關系,并以繪畫方式對許多事情作出回應。對他而言,這實際上等同于“對自身的一種關照,一種自我審視”。
作為生于20世紀70年代的藝術家的重要代表人物之一,尹朝陽的繪畫在上世紀90年代末期中國的“具象主義”繪畫中占有重要位置。理想與現實、體驗與感受一直是他作品中突出的精神內核,因此他也曾被打上諸如“青春殘酷繪畫”、“英雄主義情結”、“烏托邦理想主義”等標簽,而他本人則不太愿意被輕易劃分歸類,或過于急切地對自己進行總結。“我一直反感,或者說我自己不希望那么快被定義,就像找到了一個屬于你的抽屜,往上面貼個標簽,這就是你。我其實挺回避被定義的,我希望的是在我生命結束之前都不被定義。”事實上他的確是一個很難被定義的人,創作方向一直在變,并且永遠不重復自己。
2009年是又一次變化的開端,尹朝陽自那時起開始創作與環境和空間有關的“山水”作品,從此一發而不可收。隨著年齡增長到某個特定的階段,他似乎在中國傳統的歷史和人文中找到了一些此前生命中有所缺失的東西,或者莫如說“把一些事情想清楚了”更恰當,于是便換一種創作心態來對待藝術,也換了一種角度看待自己的生命。“我真正接觸到所謂歷史是從35歲開始,那年一次機緣巧合突然接觸到古董,之后感覺像是站在山坡上眼前突然出現了一盞燈或者一道光亮一樣,我要去看一看究竟,就往上走,走的時候發現這個空間非常大。”他口中的“空間”,除了是將人容納其中的、廣袤無邊的生存空間,還有個人持有堅定捍衛的立場的精神世界,以及人在社會之中遭受、面臨的一切所產生的影響,堪稱包羅萬象盡在其中。但歸根結底,他通過繪畫所展現出的,仍是他一貫思考的命題——人如何成為自己,且成為更好的自己。
采訪尹朝陽的過程非常順利,他更樂于談論一些超越繪畫形式的思辨和對事物真實的看法,既不像傳言中那么嚴肅和拒不敞開心扉,也不會回避什么問題。這樣的過程令人感到平等、自由,并且還有學習和分享的樂趣。雖然在涉及一些現實問題的時候,尹朝陽的想法仍顯得有些“理想主義”,比如在日常生活中,他甚至經常會對一些不遵守交通規則的人感到憤怒并出言干涉,但這種拒不妥協、絕不坐視不理的態度也許正是促使他不斷自省的原因。“現在整個情況比以前復雜了,不再是上世紀90年代那時候的意識形態對抗,藝術在面對這種問題、面對特別復雜的局面的時候,應該提出問題、找出答案,給出你的方式。”所以像他希望的“真正活到一種相對自然的狀態,而且充滿力量,還能夠去跟這個東西形成一種對峙”,其實是非常不容易的。
藝術家,特別是畫家的工作通常以圖像的方式展開,這樣也許就形成了一面“鏡子”,將其人生也一并映照其上,并呈現出更為真實和樸素的面貌。“外界給藝術家的加冕有時候真的顯得越來越不重要,他可能需要的還是對自我的一種挑戰、突破、沉淀、再生。”除此以外,尹朝陽覺得,“藝術的規律是它包含了對自身的反動以及對既定規則的突破,這兩種東西是成為職業藝術家或者在這上面有所追求的人必須面對的素質。”他管這個叫“職業道德”,而他的“對峙”始終不曾停止。經歷了漫長的自我矛盾與自我戰勝,在個人的藝術創作中提煉出了全新的內容,因而他的反思具有某種象征意義——在這個浮躁、忙亂而淺薄的時代,堅守自我,永不倒退,永不妥協。
藝術銀行VS尹朝陽
藝術銀行=ART BANK 尹朝陽=尹
ARTBANK:在蜂巢展出的新作品是什么時候創作的?當時這種新的創作方向是興趣發生了變化,還是別的原因?
尹:3年前開始的,只能說是興趣發生了變化。特別自然而然的,其實中間有一些過渡。我想非常早的時候,在我美院畢業之后大概有三四年的時間畫了不少,后來就畫人,畫人的結構一直沒停,感覺跟著那個結構,40歲的時候又有一個變化,頓了一下,感覺好像定了定神,然后重新把這個題材擴展開來,另外可能那個時機到了,我自己覺得那個時機到了。我對僅僅還原一個自然不感興趣,肯定是跟人的精神、內心有關,其他的好像是不可能有別的解釋。
ARTBANK:通常都認為您早期的創作也是跟歷史有關系的,那個時候的作品會不會更有一些政治方面的隱喻在里面?
尹:我對政治不是特別感興趣,尤其反感在我的作品里面出現過多的具體指向,比如說貼上標簽,比如說這是關于革命的一種。我在這個方面,不是一個單純的反對派。其實我對僅僅屬于意識形態的東西不感興趣,當時稍稍地進入了一點,可能涉及了一點圖像的遺產,比如天安門,比如司空見慣的毛、紀念碑等。但是你會發現我在處理這種題材的時候一直沒有回避這是一種純粹的繪畫視覺語言,我對單純的一個圖像不感興趣,即便有感覺也會主觀地在工作上把它切除。僅僅一個圖像對我來說是沒有力量的,因為它沒有厚度,沒有深度,它是當代語境下面的一個常態。我們每天都在接受圖像,通過各種手段、各種媒介,所以說我對那樣的東西有一點點回避。也基于此,我們可以回到剛才你說的這個話題,我希望把目光投向一個更遙遠的,更能夠帶給你縱深,更能提醒作為一個人的渺小的那么一個東西,這個東西最后發展成風景也好,山水也好,能夠使你沉浸其中。
ARTBANK:這種沖突在創作上也非常明顯。
尹:你可以看到我的作品始終在這兩者之間跟一個鐘擺似的在擺動,其實我有時候很苦惱,我什么時候才能讓它變成在一條軌道上運行?我一直在朝這個方向使勁,有點兒像打通任督二脈,我覺得快了,需要時間。
ARTBANK:當把目光轉向山水之后,通過這種創作,有沒有覺得內心的一些疑惑或壓力得到了一定減輕和釋放?
尹:有釋放。怎么說呢?我們對這個東西的定義,跟過去的寄情于山水不一樣。我到了山里有時候不僅僅是一種游客的形態,也不是很做作地在那兒感嘆,我要采集山林之氣或者說去找那種逸氣。我到那兒之后可能會瞬間有一種釋放,但是這種釋放是突然聞到了一種有別于城市里的充滿了人味兒的,甚至非常骯臟的氣息;我說得有點兒過分,但確實是這樣,你在空氣里邊都能聞到那種欲望。到山里突然看到一棵樹或者看到一座山,很大,但又覺得這些山林草木、鳥獸魚蟲都很無辜,自己也很無辜,你會覺得自己是一個生物,僅此而已,可笑也好,偉大也好,突然那會兒就失效了,標準失效了,這種體驗以前從來沒有過。我也不覺得這是一種經驗的累積,最后只能歸結于上歲數了,或者說你的思考變得不在慣性上跑的時候,突然出現了一個不一樣的東西,讓我覺得很新鮮。
ARTBANK:您曾經的作品跟現實都是有一種沖撞的力量的,但又不是那么激烈地去抵抗,只是表明立場,這是不是跟性格有關系?
尹:相信任何一個人,只要是一個正常人,都會發現頭頂上都有天花板;我覺得我們在做一種努力去抬高這個天花板,最終有一天讓它不在。但是我有時候也會相信絕對的自由是沒有的。一直以來我都像是在憑著一種本能做這種事情,這種本能往往還會提供一種方向,這個方向我認為還是對的。
ARTBANK:在遵循本能進行表達的時候,您更在乎的是自我的感覺還是希望它能夠喚起別人的一些共鳴?
尹:這么多年做這個事情,其實到有一天開始出現一種眉目的時候,我希望別人可以看到我一個人在這個時代一路走過來的時候,對自由的追求,對自身的意識。因為我們這個年齡段就是從那個時候過來的,是經歷了一個特別大的社會環境,包括文化上的一種轉換的時候,被夾在中間。我希望把我們遭遇到的所有困境,其實是用生命來還原出來。我們就在一個特別大的轉彎過程當中在做這些事情,這個有時候我覺得沒得選擇,你只能這樣做,而且你要很實在地做,用另外一個說法就是你能夠很真誠地來還原這個東西。大家其實很多時候會削足適履,委屈一下自己把自己放進去;我們很多時候,面對各種各樣的強權,包括誘惑、包括媒體,政治更不用說了,隨時隨地都可以,你有時候還會把自己縮小,要自己能裝進去。我看了太多的人這樣,而且有時候這種屈服是不自覺的,或者根本沒有發覺已經變成了這樣,比比皆是。
ARTBANK:盡管說有山水這些作品形式上的一些變化,但覺得您始終在探討的還是人的問題,思想的問題。
尹:其實是人,核心就是前邊那個1,后邊添多少個0,讓它屬于造化吧;但是這個東西必須明確,是男是女,是公是母,你到底是個頂天立地的人,還是你就是一瓣蒜,你得明確。然后我們再辦后邊的事情。其實就是延展開來,就是跟生命掛鉤,后邊就拖著車跑吧,跑到生命的盡頭,倒下了,可能波瀾壯闊,也可能就是猥瑣、平庸的一生,就是這樣。
ARTBANK:自己有沒有設想過距離下一個撥云見日,可以奔跑的階段有多遠?
尹:我不能說一下子能夠怎么樣,但是我其實挺欣賞現在的,或者說我挺享受這個過程。如果說這個世界上還有快樂、幸福的話,這個階段挺幸福的。以前我年輕的時候會逮住好多東西先拿過來再說,現在偶爾會有一種時間從手指縫里在流走的感覺;我不著急,我看到它流走的時候可以感時傷懷,同時也會氣定神閑,就覺得這一天過去了。因為我可以看得到,知道自己在這個過程當中。所以說當人對自己的狀態有一種現實感或者現在進行時的感覺的時候,會發現這種感覺很好。是作為一個人的存在感,從來沒有比這個東西帶給自己的感覺更強烈或者說更讓人欣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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