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物靜觀皆自得”。古人以眼觀察萬物,以心觀照品質,或揮毫染翰,或詩文吟誦,雖形式不一,莫不“立象以盡意”,輒成珍品。中國傳統講究含蓄,委婉,品質的表達往往暗含不露,多以比附、隱喻手法表達出來,一如《詩經》之草木鳥獸,《離騷》之美人芳草者。蘭花,幽香清淡,色雅不俗,居于曠野幽谷,契合文人雅士清高隱逸、孤芳自賞之情,故千百年來一直是繪者娛情寄意的描繪對象。

圖1香港藝術館,張穆《動物花卉冊》之一,紙本,(19.5×14cm)
潘天壽先生在《中國繪畫史》中說:“(水)墨蘭亦起于宋,而源流未審或謂與墨菊同起于殷仲容。芥子園云蘭菊盛于趙吳興,然不始于吳興,而始于殷仲容,不知何據。至宋末,湯正叔雅,趙孟堅多好之……”從作無根之蘭以寄亡國痛的鄭所南;“一舟橫陳雅玩,至忘寢食”的趙子固;到夫妻共好畫蘭的趙松雪和管道昇;“縱橫偃仰,神趣橫溢,純乎士氣”的蔣予檢等都是其中畫蘭名手。而嶺南一隅,“善繪動物鷹蘭竹”的明人張穆(鐵橋);有藏石之癖,工詩、擅畫蘭的清人梁九圖;(圖1)、(圖2)、(圖3)以及清末廣東可園“秀逸天成”的張德甫和“叢叢古香,帙帙幽馥”的張嘉謨,畫水墨蘭得前人蕭疏高曠之遺意,而廣受時譽。

圖2香港藝術館,張穆《動物花卉冊》之二,紙本,(19.5×14cm)

圖3 香港藝術館藏,梁九圖《蘭花》(局部),絹本,(84×43cm)
張敬修、張嘉謨為嶺南畫派創始人高劍父、陳樹人蒙師清未嶺南花鳥畫巨擘居廉交游中極其重要的人物。居廉曾隨堂兄居巢到東莞可園幽居十年,居巢作為張敬修清客,其藝術多在張氏可園發展而成,而居廉受其堂兄影響,進而嶺南畫派高劍父、陳樹人又受居廉影響,其中關鈕可見。
張敬修 (1824—1864),字德圃,亦作德甫、德父,別署虎頭山弄潮客、博溪漁父,廣東東莞博廈村人。道光二十五年(1845年)服官于粵西,后歷任慶遠、百色、平樂、柳州、梧州、思恩、潯洲等地官員。道光二十七年(1847年),廣東天地會凌十八等起義,他面呈督撫,力主派兵鎮壓。由于他的主張沒被采納,便以弟弟病逝為名,辭官退隱,歸家構筑可園。后凡兩仕兩辭,官至廣西按察使、江西按察使兼署布政使等職,著有《可園遺稿》、《香光閣詩集》、《可園印譜》。

“(德甫)軍旅之余,不忘風雅,生平擅丹青,兼長刻篆;品評鐘鼎彝器、金石字畫,唯審唯精;喜畫蘭梅,涉筆成趣;所為銘,多自雕刻;題畫詩,尤超絕肖為其人。”(張秉煌:《可園遺稿跋》)可見張敬修為有著傳統士大夫情結的軍人,多才多藝,金石書畫,詩文鑒賞無不喜好。篆刻方面,馬國權《廣東印人傳》稱其師古為多,印風或沉厚,或秀利,各具特色。現存《可園印譜》以及《綠杉軒集印》均錄有他的作品。其《可園印譜》自序云:“予自髫齡即喜刻劃金石,然皆師心自用,朱白陸離,動盈筐笥。”足見鐵筆之功深厚。清末廣東名士徐夔飏(1861—1939)稱:“公(張敬修)天懷高曠,志趣淡遠,于群卉之中獨賞蘭蕙。嘗筑園,榜曰‘可園’。棲榭之外,藝蘭蕙甚多,日夕吟嘯其中,時或寫之丹青,自題句于上以見志”。張敬修辭官歸故里,辟可園,雖園內群芳,但卻“獨賞蘭蕙”,對蘭花吟詩作畫以見其志:吟頌也長于梅蘭題材,“瀏乎其氣清也,穆乎其意遠也,雖寥寥短章,神趣翛逸。”(廖道傳:《可園遺稿序》)汪兆鏞《嶺南畫征略》稱張敬修“寫梅蘭筆墨超絕”,得“秀逸天成”之致;東莞市可園博物院藏張敬修《香淡蕩,影參差圖扇》以及《盆蕙圖軸》為張敬修水墨蘭的兩種樣式,前一種在扇面上作畫,以折枝法選取蘭蕙一株自上而下寫出,蘭花得向背掩映之趣,極妍盡態;蘭葉能反折得勢,勁挺雅秀。正如畫上廣東番禺名士、樸學家陳澧所題:“風韻好當,作美人看”。而后一種為贈送給居巢之作,描繪架上盆蕙,用筆秀勁雅致,蘭葉隨意穿插而又自然生動,墨色清潤透靈。可窺見張敬修寫水墨蘭之一貌。繪事之余,德甫亦撰寫畫蘭專著《蘭說》。該著作從內容來看,當為寫墨蘭的題跋,主要記錄了畫蘭的主張和心得,其中不時展示出他對寫蘭的一些真知灼見。而他的軍旅生涯和嗜蘭如命的品性,使其寫墨蘭能盡得蘭花的姿態和蘭花的清秀幽香、超塵脫俗的韻致兩個方面,形神兼備,或可稱為妙品。《蘭說》筆記二十六則,不乏獨到的見解。
張嘉謨(1830—1887),張敬修侄,字鼎銘,一字遁叟,別號甚多,有鈍守、遁叟老人、遁翁、屋里山人、問花主人等。他精鑒賞,收藏鼎彝、金石、碑帖、書畫等甚富。善詩詞,工繪畫、篆刻,著有《靜娛室題畫詩》、《墨蘭詩集》、《靜娛室雜存》等。張敬修任官期間,侄嘉謨隨行襄理軍事,并聘請了能詩擅畫、兼通印學的居巢(1818—1865)充當幕僚,后由居巢引薦其堂弟居廉亦隨行軍旅。張氏叔侄均雅好書畫篆刻,遂于軍務余暇,與居巢、居廉好共同研求藝術。嘉謨與居廉同學畫于居巢,居廉于光緒二十三年(1897)所作《鳳仙蚱蜢》與張嘉謨于光緒六年(1880)所作《花卉冊之三》以及光緒三年(1877)居廉所作《水仙•蜜蜂》與光緒六年(1880)張嘉謨所作《水仙蜂石圖》一樣無論是用筆、用墨還是構圖、設色都十分相近,而香港中文大學文物館所藏的《草蟲扇面》更是張嘉謨與居廉藝事交流之作,可見兩人交情甚篤,藝術也互相影響。張嘉謨師從居巢時亦多用其法,而畫面所透露出的生活氣息也是居氏一直以來重視“生意”的結果。然而,《嶺南畫征略》又記張嘉謨“中年后專寫墨蘭,兼工篆刻”,其原因正如清未廣東新會名士陳寶征所說:“老人(張嘉謨)恬淡無欲,獨以蘭得其性之所契,故多藝蘭,又工于畫蘭,尤多題蘭之作,措詞婉約,托諷深遠,有屈騷之遺音”,時有“古泉石,鼎銘蘭”之譽。而須注意的是,張敬修之父張應蘭(1763——1837),字楚佩,號九畹。也是以屈子典故,蘭花之意命其名號、用字以見其志的。張敬修、張嘉謨好蘭或亦受家族的影響,另一方面就是對蘭花品格的認同和借物喻己以見其志的。
雖居巢以寫閑花野卉為人稱著,但亦有畫蘭蕙,曾見香港中文大學文物館藏居巢贈送給張嘉謨的《春蘭》扇面,以雙勾法寫春蘭,全用毫尖,得瘦硬之趣,線條挺秀細勁,蘭葉勢飛舉,花蕊舒吐,通篇文人氣息濃厚。而與其師居巢不盡相同,所附張嘉謨《空谷幽蘭圖》兩幀以水墨簡筆寫幽澗蘭蕙一株,大筆取勢,淋漓酣暢,寥寥數筆,足見蘭之偃、仰、欹、正、含、放,風姿綽約,生機盎然,饒有韻致。其一款署:“此是幽香一種花,不求聞達只煙霞;采樵或恐通來徑,更寫高山一片遮。澤坡一兄大人屬,張齊”;印鑒:“(朱文方印)遁叟”。其二款署:“墨君石友意同參,幾葉光風轉碧嵐;悵望王孫杳何許,年年芳草滿江南”;印鑒:“(朱文方印)循叟”。因蘭花以書法用筆為之,遂款書又與蘭花相得益彰,協調自然。作水墨蘭,清汪之元《天下有山堂畫藝》中說:“寫蘭之法,多與寫竹同,而握筆行筆取勢偃仰,皆無二理。然竹之態度自有風流瀟灑,如高人才子體質不凡,而一段清高雅致,尚可摹擬。惟蘭蕙之性,天然高潔,如大家主婦,名門烈女,令人有不可犯之狀。若使俗筆為此,便落妾下媵輩,不足觀也。學者思欲以莊嚴體格為之,庶幾不失性情矣”。上述兩幅作品款中“不求聞達”、“芳草滿江南”可見是借寫墨蘭喻已的心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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