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君實
1934年生,廣東臺山人,書法家、畫家、學者、書畫鑒定家。香港中文大學中國文學系學士,日本京都大學中國文學碩士,美國堪薩斯州立大學東方美術史碩士。自上世紀70年代起,先后受聘為美國納爾遜博物館東方部研究助理、佳士得拍賣行中國書畫部國際主任、蘇富比拍賣行資深顧問等。著作有《王羲之〈蘭亭序〉真偽辯》、《顧洛阜藏宋元書法名跡》、《文征明及其交游》、《項元汴與蘇州畫壇》、《黃君實書法集》等。
黃君實先生有三好:看書畫,寫書法,喝普洱。他閱畫無數,尤以鑒定古代書畫聞名。他喜飲陳年普洱,品茶之道不亞于書畫之道。他寫得一手好書法,抒懷:“或展紙揮毫,錄前人詩句,至得意處,則無古無今,無人無我,心手兩忘,恍然若醉。古人之詩意墨痕,皆為我所有,浩蕩澎湃,瀉乎胸臆。斯時之樂,未足與人言也。”
1934年,黃君實生于廣東臺山,后從廣州到香港,入讀崇基學院中國及東方語文學系,師從著名學者伍叔儻。在他的記憶里,伍叔儻有六朝人物的風度。1962年,黃君實畢業后任伍叔儻的助教。
1964年秋,黃君實獲日本外務省獎學金,赴日本京都大學研究六朝詩文及唐宋詩學。黃君實發現,日本學者做學問另有門徑:“連白居易哪幾年生病都記出來。”大學者吉川幸次郎上課時,他早年的學生當了教授,也來旁聽,有人在瞌睡,他就拿粉筆大力扔過去。有趣的是,學生喝醉了以后,狂言無忌,也會罵吉川幸次郎。
在日本念完中國文學碩士,黃君實成為東京靜嘉堂文庫的研究員,并為居于東京的萱暉堂主人程伯奮先生修撰古書畫收藏目錄。1972年獲得堪薩斯州立大學的獎學金,攻讀東方美術史碩士,并作李鑄晉教授的研究助手,畢業后在納爾遜博物館任研究員。1981年起,黃君實先后受聘紐約佳士得拍賣公司和蘇富比香港分公司,成為國際知名的學者、鑒賞家、書法家。
上世紀80年代初,黃君實在紐約佳士得拍賣公司主理中國書畫拍賣期間,成功將中國藝術品引入國際市場。“他們開始以為中國畫是仿來仿去,后來才慢慢懂了。”
1985年,中國鑒定專家訪美,在萊溪翁萬戈府上歡聚。徐邦達、謝稚柳、黃君實、翁萬戈、王己千、楊伯達、楊仁愷都是書畫界鑒賞大家,戲稱“萊溪七友”。回顧那次難得的聚會,黃君實說:“我真幸運,剛好能見到這幾個大家,我們在一起切磋,現在沒有機會了。”
黃君實上世紀80年代奔走各地鑒定書畫,并為拍賣行征收拍品。有些買家曾問黃君實:“這個投資怎么樣?”黃君實一般會回答:“你不要買了,我不能保證這個賺錢的,你不喜歡,買來干什么?”在他看來,“喜歡”才是收藏的首要因素,而不是為了投資。“歷史文物本來就是無價之寶,貴不貴是一個問題。但是,炒高是另外一個問題。近代畫不應該炒高,有些東西在歷史上還沒有定論。” 黃君實自稱對書法只是業余興趣,“我因工作關系,名跡看得多了,都養在腦子里。有人只是天天寫,這有什么用?連握筆的方法都不懂,再寫十年,也不會有進步的。我有一個《后赤壁賦》草書手卷,很隨意寫的,一氣呵成,現在叫我再寫一篇,我根本就沒有辦法寫得那么好。手跟心合一,這種節奏現在摹仿不出來,書法摹仿其實是很難的。好的作品,你一定要熟悉怎么布局,怎么變化,都心里有數,所謂成竹在胸。”
南來文人老師輩
記者:你是1951年從廣州到香港的,1949年前后,很多文化人南下到香港,像錢穆、唐君毅、牟宗三等學人延續故國文化的一脈香火。這些人對香港的文化頗有影響?
黃君實:肯定有影響,其實香港在解放前文化程度不是很高,1949年前后,才有許多學者南下,他們各有所長,有哲學,有文學,有書畫,有收藏,對香港文化影響很大。有人說如果沒有金庸和饒宗頤這兩個人,香港就是文化沙漠,這些話真是井蛙之見,完全錯誤。我是1951年從廣州到香港,十七八歲,已知道錢穆等學者的名氣,進大學之后,和其中幾位都熟悉。
記者:當時你為什么選擇到崇基學院讀中文?
黃君實:我自幼喜歡中文,喜歡畫畫,喜歡寫字。當時考中文比考理科、英文科都容易點。我從廣州來之后,斷斷續續念過一年中學,當時身體不好就去長洲島養病。因為我父母已經去美國了,我一個人跟一些人搭住,他們平常的娛樂就是打麻將,我有時去書店逛逛,但是沒太多機會讀中文、寫字。念大學時,才跟饒宗頤、羅香林、柳存仁、羅忼烈等接觸。羅忼烈精于詩泀,柳存仁教授的學問是新文學,說話很幽默。我的英文水準不夠,考到崇基學院中文系,當然也因為我醉心古文學,又喜歡祟基的環境。崇基就在現在的中文大學,剛剛建好很簡陋的校舍,那時我就寄宿在那里。
記者:你的老師中有什么名師?
黃君實:當時中文系的主任鐘應梅,文學修養很好,在中山大學當過伍叔儻先生的助教。伍先生在蔡元培任校長時畢業于北京大學中文系,當時任教的有劉師培、黃季剛等名學者。伍先生在許多著名學府任教過,又擔任中央大學國文系主任長達十年,名重一時。錢鍾書出國留學,考獎學金時伍先生是主考委員。伍老解放前去了臺灣,因為有些家庭的事情就移居日本。本來東京大學要請他去教書的,但是知道他從臺灣來的,學生反對,他沒辦法就去教私塾,收入很少。所以,鐘應梅先生請他到崇基學院。當時我進了大學一年級,伍先生剛好從日本回來。當時崇基學院師資很高,后來中文大學的很多老師都是他們的學生。
記者:你對哪些文學作品興趣比較濃? 黃君實:我喜歡詩詞、古文。伍叔儻先生教二年級的詩選,三年級的專家詩,四年級的《文心雕龍》,他的話很難聽懂,溫州話。因為我對文學挺熟悉,所以四年級的課我都去聽,覺得他講得好,旁征博引。伍先生教六朝文學教得很好。他在課上說:每個人的遭遇,致使每個人的看法不同。潘重規是黃季剛的女婿,對《紅樓夢》很熟。伍叔儻先生也是黃季剛早期的學生,所以潘重規叫他做師兄。
記者:當時讀外國文學著作多不多?
黃君實:崇基學院是基督教學校,有很多傳教士,要學好英文。有些傳教士教《圣經》。當時有教文學史、西洋史,但都很膚淺。
記者:當時你對書畫有沒有研究?
黃君實:我對書法有興趣,畫畫就是偶爾畫而已。書畫和學校沒關系,我在外邊和藝術家接觸。我讀書的時候,有個中學老師和李研山老師是好朋友。我將畫作拿給李研山看,他一看就很欣賞,說:你這個年輕人寫的畫有秀氣。秀氣是天生的,不是人力可以達到的。那時我認識李先生,寫了畫就拿去請他批評指教。后來我認識林千石,這位老師詩書畫印四絕。平時,我跟他的朋友一道喝咖啡,聊書畫,評字帖。書畫是學校外面學的,但是學詩學文是在學校里學的,當然課外也大量閱讀,因為自己很感興趣。
日本大學的中國文化研究
時代周報:為什么會到日本留學?
黃君實:我在崇基學院一共做了六年助教,升不了,因為學位只是學士,要有個碩士之類才可以上。當時剛好日本政府給獎學金,我拿的是外務省的獎學金,一個月是200美元,當時的匯率合起來有7.2萬日元,跟日本大學的助教同級。拿文部省獎學金的同學,錢少很多,所以都說我很有錢,要常常請他們吃飯。我有錢可以買書,看到喜歡的書畫,省些錢也可以買下來。我拿了日本政府兩年半的獎學金。
記者:在日本,學術上有哪些新的啟發?
黃君實:我第一年去日本,在京都大學人文科學研究所,里面有很多有名的學者。當時平岡武夫教授主持白居易研究會,他就讓我跟他的助教坐在一個研究室,在那邊泡泡茶,自己燒點面吃。這位助教天天都在翻白居易的書,白居易哪天有病了,他記下來,哪天打個咳嗽,他記下來,把白居易的生活都研究得很清楚。平岡武夫后來整理出了一本《白居易研究》。平岡原是一個軍人,做研究非常死板。學問好的是京都大學的兩個教授,一個是吉川幸次郎,一個是小川環樹,這兩個人會講中國話,用中文寫詩文,學問好得不得了,他們的學問連中國的教授都很難比。吉川幸次郎研究杜詩,出過很多書,原是當今日本天皇的中文老師。小川環樹的父親小川琢治很了不起,另外幾個兒子小川芳樹、貝冢茂樹、湯川秀樹都各有成就。貝冢茂樹是研究歷史的,他和湯川秀樹都入贅岳家,改了姓氏。貝冢家是巨富,家族所占的地皮,開火車要半個小時才走得完。他和太太住在人文科學研究所對面的一個房子,太太常常出來監視,看看他有沒有跟漂亮女孩子交往。
這幾年留學對我的影響很大,我看到日本的真面目。日本民間這些朋友也很好,都不會瞞我,直言日本哪里不對。教我日文的老師說:日本的歷史全假的,都是別有用心的人編造的。有個朋友搞書法,是鈴木大拙的學生,也批評日本這個不對那個不好。打仗的時候,他逃避征兵。吉川幸次郎能用中文作詩,我曾和過幾首他的詩作。吉川眼光很厲害,有次我代朋友作了一首詩追悼一位日本學者,吉川看到了,就說:日本沒有人寫這么好的詩,一定是黃君實寫的。因為他看過我的詩,知道我的格調了。后來我那個朋友告訴我了。
我在京都大學常跟一位年輕學者高橋和已一起喝酒,他教李商隱詩,也寫小說,有本出名的小說叫《我心匪石》。他是吉川幸次郎最得意的弟子,文章寫得好。講談社特邀他寫文章,所以長期在賓館租房給他住,在那邊寫作。他太太是翻譯法文小說的。他愛喝酒,有時拿酒喂藥,39歲就死了,吉川很傷心。
在美國看東西方繪畫
記者:你怎么從日本到美國去?
黃君實:我在京都生活了三年左右,在東京一年多。1966年9月,我到京都。1971年冬天我離開日本。1972年我跟堪薩斯大學李鑄晉先生到美國去念書。因為李先生在日本時,我有時候陪他去看畫,他希望我協助他找元朝書畫家的資料。我當然找了不少,他就說:你過來,我給你獎學金。到美國去就可以見我父母了。我父母在芝加哥,他們是1949年到美國,我不見他們二十多年了。所以,我到美國的第三天,就坐火車去看我的父母。
記者:在堪薩斯大學跟李鑄晉先生如何學東方藝術史?
黃君實:李先生在堪薩斯大學教中國藝術史,我還要念西洋美術史,后來我拿了一個美術史的碩士。我可以看到外面的世界,我常常一天就待在圖書館看書。我念西洋美術史,對一些名畫家的作品都瀏覽一下。后來到各地的博物館看看,我也喜歡西洋美術,但是抽象藝術就看不進去,當然看畢加索還是可以的。我最喜歡印象派的作品,印象派豐富。古典派畫得精細,但題材還是宗教的多,當然也有一些人物、風景。
記者:東方藝術與西方藝術之間有沒有相通之處?
黃君實:印象派其實是受很多中國畫的影響,因為印象派在日本吸收一些像線條這樣的東西,是中國影響日本的。但西洋用的材料跟東方根本不同,東西方最好的畫家都講創造性。一張好的西洋畫,你可以看得懂。有些很難解釋的畫,我看不懂,像畢加索后期的代表作中有什么暗喻,這種我看不出來。 記者:你畢業后在納爾遜博物館工作,大開眼界?
黃君實:我1972年去堪薩斯大學,我太太1973年過來。我們在堪薩斯差不多有10年,我畢業后到博物館去工作,工資很少,一個月不到1000塊。我太太也在堪薩斯大學拿了東方美術史的碩士,但她后來到花旗銀行當電腦軟件設計師,賺錢養家。我有機會看到美國其他博物館收藏的東西,像大收藏家顧洛阜(JohnMCrawfordJr.,1913-1988)在紐約大都會博物館旁邊的一條街,他收藏的米芾、郭熙、黃庭堅的作品全放在他睡房的抽屜。我到他家,他說:你拿出來看。我就打開看看。看完他就跟我聊天,問我的意見,我一一給他點評:哪個有問題,哪個是真的。他很高興。我也到普林斯頓看收藏,當時傅申在讀方聞的博士,其實我早在日本就認識傅申了。
記者:1981年為什么搬去紐約?
黃君實:我1975-1980年在美國納爾遜博物館工作。1980年就沒有工作了,因為給我錢的那個基金不給錢了。我失業了,只好去紐約幫一個古董商看畫,她也不錯,后來介紹我到佳士得工作。佳士得當時沒有一個中國畫的鑒定專家。倫敦有一個年輕人在搞中國畫鑒定,80年代初,他估傅抱石的一幅畫是1000美元,汪亞塵的一幅畫是8000美元。佳士得一看情形不對了,就找我去。我在佳士得前后17年。
記者:現在大家說起來,“萊溪七友”在美國聚會是收藏鑒定界的傳奇故事。
黃君實:1985年,顧洛阜把收藏的古書畫送給紐約大都會博物館,博物館特別辦了一個大展。方聞一高興,就邀請全世界美術史界的學者來開會。中國來了楊仁愷、徐邦達、謝稚柳、楊伯達,加上在紐約的王己千、翁萬戈和我,一共七個人。翁萬戈邀請我們到他在萊溪的居所看他的收藏,又要我們每人都為這次聚會寫點東西。他自己作了詩,我和徐邦達、謝稚柳也作了詩,翁萬戈后來把這聚會繪成畫卷,七人都入畫中,叫《萊溪雅集圖》,把題詩都裱在卷尾。我們一時高興,仿效竹林七賢,戲稱“萊溪七友”。
記者:一時風流人物都匯集在那里,現在好像翁萬戈先生還在世?
黃君實:在,他九十多了。我最年輕,楊伯達還在。其他人去見上帝了。當時“七友”看完畫以后,在萊溪的翁萬戈府上聚會,翁萬戈還叫每人題東西,我題了首詩。翁家有很多收藏,祖上翁同龢是晚清太傅,一個才子,書畫皆能。
記者:翁萬戈說是翁同龢的后代,是直系的后代嗎?
黃君實:不是,翁同龢有姨太太,但是他不能生兒子,所以他是從其他哥哥那邊過繼過來的。翁萬戈已經是第三代了,所以翁同龢的書畫都歸他。翁萬戈聰明,他是學工程的,但是有家學,后來他學的工程也沒有用了,他喜歡拍電影。翁家這些東西還沒有解放就帶到美國,開始他也賣一點仇英、董其昌的畫,拿了這些錢就不住紐約了,在萊溪買了一個山頭,蓋了一個很大的房子,很漂亮。
記者:王己千也是傳奇人物啊。
黃君實:王己千去了美國以后,美國人才懂中國古畫,以前洋人鑒定都不行,他的影響很大。我請教王先生,他什么都肯講,沒有架子,就是不懂的人跟他聊天,他也沒有什么火氣。
張大千的造假畫
記者:你見過張大千嗎?
黃君實:以前我當然看過他,我有很多朋友都認識他,很多人圍住他,但我沒有去湊熱鬧。1982年,我去臺灣,是徐伯郊帶我去看張大千的。他穿著長袍,戴個東坡帽,架著拐杖,胡子有個囊套住。我和他談得很投契,也看了他的一些收藏。徐伯郊這個人交游很廣,他跟大千很熟。在中國講文物,徐伯郊是有功勞的,促使很多重要的國寶回中國。
記者:我專門問過傅申關于張大千造假畫的事情,我想請教你對張大千造假畫怎么看?
黃君實:張大千早期造假畫很多,石濤、八大、徐渭,他都造,后期就是假宋元的東西。張大千有個絕活,仿書法仿得很像。那些東西可以騙外行人,有些人上過他的當,后來買主發現不對了,鑒定的人工作沒有了,被老板炒魷魚。造假畫自古是搞鑒定的天敵。中國造假畫,在明末清初多得不得了。像張大千造的石濤水準很高,但古畫還是不容易造。一個現代人造一幅唐代或是五代的畫還是看得出來的。
記者:中國造假畫從何時開始興盛?
黃君實:造假畫從唐代就有了。元人造宋人,宋人造宋人,一直都有造假畫的。因為從前沒有拍照,人家也重視摹本。王羲之留下來的真跡不多,好像都是唐摹的多,當時的動機不同,那是一種復制,得以流傳。如果沒有這種摹本,我們根本不知道王羲之的書法什么樣子。可以講,現在王羲之的作品沒有一張是原來寫的。
現在像宋人造宋人,我們也當作是一種好東西了。要看摹的水準怎么樣,仿的水準怎么樣。因為唐朝書畫很少簽名的,到北宋范寬、郭熙千真萬確有簽名了。以前的畫家都不怎么簽名,有時把簽名隱藏在石頭、樹干里。有些畫家如果本身不是文學家,就寫一個款,像馬遠、夏圭都是簽個名算了。如果是宮廷畫家,就寫“臣某某”。只有蘇東坡這種文人,才題一大段。
記者:中國有一個很重要的傳統就是學者字,這也是耐人尋味的。
黃君實:像啟功先生的書法秀氣,其他人比不上。他的小楷確實很好,自成一家。他的氣節,他的做人,他的學問,這些都是當代文人的代表。啟功先生是學者兼書家,一代師表,這是了不起的。在鑒定家中,我認為學問最好的是啟功先生。你看他的氣質就很規矩、很正派。他死后沒有什么遺產,都捐給北京師范大學。有些學者,書法不一定下過苦功,但下筆很有味道,文采溢然,大家就說這是書卷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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