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古墨緣
張充和老人告訴我:她與古墨結緣很早,從她過繼到叔祖母家的童年時代就開始了。
“那時候我才七八歲,已經在朱老師教導下開始學寫字。”有一回,是在老人日常習字的案桌上,跟著老人研墨寫字,張先生忽然提起了古墨的話頭,“我祖母有個妹妹,我叫七姑奶奶,祖母帶我上她家去玩,把我寫的字帶給她看。七姑奶奶稱贊說,字寫得不錯呀,我要送給你好墨。從七姑奶奶家回來,她送給我幾錠老墨,我小孩子也不懂,就拿到書房去磨墨寫字。朱老師看見了,吃了一大驚,說:哎呀,這可是明朝方于魯制的墨呀!你小孩子怎么不知疼惜,用來寫大字!以后,朱老師就要求我,用家里的老墨、古墨寫字,只能寫小字,而且要用碎墨,不能用整墨。我就是從那時候開始,注意保存和收藏古墨的。家里的整墨我都舍不得用,所以就保存下來了。成年以后在各個地方走,我也注意收藏好墨、古墨,就一直收藏到今天。”
“你的七姑奶奶家,怎么會有這么多古墨呢?”我很好奇。
老人笑吟吟地進入綿長的回憶,“我祖父的父親——也就是我的曾祖父張樹聲,是兩廣總督,代過李鴻章的職,在《清史稿》里有記述的。我祖父是大兒子,考上進士后本來要做官,但他不喜歡做官,就擔了一個類似駐京辦事處之類的閑職,住在北京看家。曾祖父有四位公子,一人玩一種喜好的玩意兒。我祖父就是喜歡書,喜歡玩書、玩墨,愛收藏古書、古墨,所以家里有很多這樣的東西。到了我父親手上,卻不喜歡這類東西,拿著家里給的錢辦學校去了。后來祖父外放當川東道臺,在川東九年,離開的時候整船整船都是書。他過世以后,合肥張家的幾房人,自然就把這些古書、古墨都保存下來了。這就是我的七姑奶奶順手就能把明朝方于魯的古墨送給我這個小孩子的原因。我現在手邊用的,還是兩錠明朝的墨呢!”
老人眸子里一閃,想起一件陳年舊事,“那一年——應該是1960年代以后的事吧,我和漢思去印度玩,經過香港,在我表妹家落腳。表妹與我平輩,是李鴻章的侄孫女。她是四房的,我祖母也是四房的,所以我們很親。她看我們馱著一個大箱子,就說:你不如換上我們家的小箱子吧。她遞給我一個小箱子,里面有個什么東西在滾來滾去。打開一看,是一錠墨。仔細看,不得了,是明朝的墨,上面雕著一個獅子頭,比方于魯還早,是方于魯的老師——程君房制的墨!表妹說:你喜歡,就拿去好了——那是小時候我流鼻血,媽媽用它來給我止鼻血的。呵呵,她用這明朝古墨來止鼻血!”老人爽聲笑了起來,“記得小時候,那時的人都說墨里有膠,認為墨能止鼻血。其實陳墨是沒有膠的。過了這么些年頭,早退膠了,要止鼻血,也要用新墨——嘿,我家現在藏的年頭最老的一錠墨,就是這么來的!”
我隨手把玩著桌子上撂著的墨條,知道它們全都是年頭、來歷不凡的家伙,便仔細端詳著上面的圖案和嵌字,果不其然——
這一方——上面只有三個鑲金刻字:“龍香劑”。“這可是上好的墨呢,上面鑲的都是真金。”老人說罷,蹣跚著步子,從廳堂書架上拿過來一本周紹良著、趙樸初題署的《清墨談叢》,翻到某一頁上,我眼睛都亮了:書里圖文記述的,就是眼前這些墨方,“原來都是這么有名的墨呀!”
欣賞完畢,我久久凝視著眼前的茶幾:高高低低、零散重疊的古墨,有如一片凝結的歷史之海。墨里有形,有色,有工藝技術,有文人寄托,飄過滄桑興亡的烽煙,漫過高山流水的琴音,自然,還流蕩著大山大野古桐新松的熏煙馨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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