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惠風和暢”之精微處
關于《蘭亭》,自古至今,不斷引發各種層面的討論,因為這畢竟是中國古代書法里面的第一經典。《蘭亭》為什么會引起這么多人的關注?就是它是一個文化的復合體。《蘭亭序》之文章、《蘭亭序》涉及之風俗、王氏家族及魏晉時期的門閥制度等,都是很重要的話題。
首先應當了解的是,以《蘭亭》馮承素摹本為例,就是一個唐摹本。“細讀蘭亭”,不應該一行一行瑣碎地解釋,而是從大到小,令大家對這個時代的書法“細讀”時有一個輪廓。首先臨摹此本的主體是誰?是馮承素。馮承素在摹《蘭亭序》的時候,身處唐代,有沒有可能像魏晉南北朝時期的人那樣純粹的風范?一般不大可能,他一定會或多或少地把自己唐代的風氣融入書寫中,甚至有時他自己都沒意識到,一舉手一投足,皆為唐風。這是一個前提,很多人爭論此《蘭亭》之真偽,我認為并沒什么意思,它就是一個唐摹本。因此我們對《蘭亭序》作出審美判斷的時候,就需要建立起一個復合的、交叉的立場——它是魏晉的又是唐代的,這是所有分析的邏輯起點。
實際上,很多關于蘭亭序的爭論就是在這個方面的,說是這個字寫得太成熟,魏晉南北朝時期的書法沒這么成熟,所以它是唐代的,它是在唐代被偽造的,所以它不是魏晉的……可是,它原本就不是魏晉的。但字里行間有沒有魏晉風格?一定有。因為它是摹本,它并非單純出于唐人之手。唐代人在臨摹的時候,一定會把自己的意思加進去。我們接下來要追究的是,唐代的口味具體是什么?我以為是楷書、尚法、法度。
但《蘭亭序》中還有沒有魏晉風度?答案是肯定的,因為它畢竟還是個摹本。所以,有意思的是,唐代的張彥遠在討論楷書之“永字八法”的時候所取的永字,恰恰是《蘭亭序》中“永和九年”中的永字,這就是說,這個“永”字是用來討論楷書標準范式的證明。要真是純粹的魏晉風度,唐人怎會以其作為彼時之準則呢?張彥遠已經是中唐以后的人了,他為什么會取《蘭亭序》“永和九年”中的第一個字來論說楷書的基本黃金規則,這更加讓我們懷疑,《蘭亭序》好像不像是魏晉的,更像是唐代的。固然,正如張彥遠所言,永字的筆法集中了很多的內容,然而,為什么會用它來作為研究的對象呢?我們再想一想,按照《姨母帖》中的寫法,這個“永”字的點,這個豎的走法,會不會是起筆頓了再往下收呢?這樣的寫法是楷書的寫法還是行書的寫法,是楷書的寫法。假如《姨母帖》會是怎么寫?會不會這樣寫?正是“頃”字這個“塌肩膀”的寫法更像王羲之。
我們要有一個比較清晰的認識。能夠佐證的是王洵的《伯遠帖》和陸機的《平復帖》。把這兩個帖的線條作一一比較,其差距更明顯。
我是從《伯遠帖》里面悟到真正的魏晉風度是什么樣的。那我們理解魏晉風度應該是什么樣的?以《蘭亭序》來作比較,魏晉風度、楷書風貌還沒有完全成型。從隸到草,再到章草,所謂“魏晉風度”應該有幾個原則。第一個原則:不完美。其必定不是過去月份牌里面的標準美人,五官都按均等比例最佳比例來繪就,標準美人并不可愛,并不生動,再看魏晉風度,就應該是這樣的。如果據歷史推斷,也能成立。因為在那個時候,從隸書到草書到章草,再轉到楷書這個過程還是一個猶豫的動蕩的過程,還不是唐代的定型的過程,然而,《蘭亭序》已然定型。所以,根據第一個原則,它不應該完美,有豐神的,也有不足,才是我們當看到的魏晉風度。這是第一個問題。第二個問題,在技術上必定是不成熟的。魏晉之際,王羲之的書法已經很值錢了,羲之書扇的故事盡人皆知。相較之下,《蘭亭序》的成熟度比較高,這是第一個部分。第二個部分,我們要談《蘭亭序》本身。即便《蘭亭序》摻雜了過多唐代的書風,也不會影響我們今天把它視為天下第一的經典。就其成熟程度從考古、鑒定的意義而言,是不夠魏晉的。所以,假如我們要判定其一定是魏晉南北朝時期的樣子,那么就有問題,然而,假如我們認定它是一件經典的藝術品,而不去關心他是不是純真無二的,完完全全、徹徹底底的王羲之墨跡,假如我們沒有那種胡適所說的考古癖,假如沒有這個癖好,那么完全不妨礙我們將看它視為精品。如何看待經典呢?請看“永和九年,歲在癸丑,暮春之初,會于會稽山陰之蘭亭……”整篇中有沒有特別工整的部分?其實這幾個字里面,每一個字都有它的表情,就像我們看到的每一個人的臉,每一個人在喜怒哀樂時的不同表達。再看幾個橫筆的寫法,這個筆畫是不是唐代楷書的筆畫?還是起筆“頓”,雖有點不順,但是這樣的筆畫,起筆還是有“頓”,有一個頓筆的動作,但往后移了,然后下一個就很重的頓了,然后那個又是反向的頓,我們叫逆向起筆,例子太多。(如“惠風和暢”)此四個字之精微處可臨習兩個月,而一篇《蘭亭序》324個字,經過這樣的點畫訓練,對經典的細致觀察和掌控能力一定是專家級的了。細致的掌控能力很重要,而且都可以量化,我們通過了解其中的復雜信息,所得甚多。類似于“帶”字這樣的筆畫,起頭就并不一樣,都是頓,但它是逆鋒起勢。又如“世”字,四個筆畫其實分別代表了四種不同的方向:第一筆是從右上角下來的;第二筆是從左上角斜插進來的;仔細觀察,第三筆這里有個扭動,其實這是從上面進來,因為它的起頭方式告訴我們它是從上面下來的,是從上往下走的;第四筆基本上是從左橫著插進來,因此在這個“世”字的筆畫中我們看到了四個方向。
最后,還當提及定武本的《蘭亭》。有一種說法,認為“定武蘭亭”是宋代與米芾齊名之書法家薛紹彭的作品,是其任太守之時,將所收藏的《蘭亭序》做成了石刻,其憑據的應該是神龍本《蘭亭序》的一個底本。無論如何,古代沒有印刷術,《蘭亭序》的流傳所依據的就是這樣的拓本。甚而可以說,書法的流傳很大成分上就靠刻拓這樣的方式。書跡難得,而拓片易見,臨習之人自然會視之為珍品。況且,書、帖各有所好,有人就希望臨得碑帖的金石之氣。種種原因,致使迄今為止,所有《蘭亭序》流傳版本中,石刻拓本的版本最多,小至“玉枕蘭亭”,那是某一名家睡時使用的玉枕,很小的一個枕頭側面就刻有蘭亭。與魏晉相比,那是另一種風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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