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12年11月27日-2013年4月25日,《中央美術學院[微博]美術館藏國立北平藝專精品陳列(西畫部分)》展覽在中央美術學院美術館舉行。在此次展覽的新聞發布會上,楊先讓先生慷慨激昂的講話給觀眾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藝訊網為此特地對楊先生進行了專訪,與歷史的親歷者進行交談,了解北平藝專時期舊事及其之后的發展情況。
楊先讓先生于1948年進入北平藝專美術系學習,后留校任教,曾任中央美術學院民間美術系主任、教授。1993年退休后與油畫家妻子張平良赴美國居住,從事講學、寫作、舉辦展覽等藝術交流活動。2009年回國,現居北京。他不僅是一位版畫家,同時是一位民間美術研究者及作者,曾出版《黃河十四走民藝考》、《徐悲鴻:藝術歷程與情感世界》等重要著作,目前他準備再版《徐悲鴻:藝術歷程與情感世界》一書。
在此次訪談中,楊先生不僅談到了曾在北平藝專學習的經歷,更是由該展覽及其它展覽引發了他的觀感和回憶,進而思考寫實油畫在中國近現代歷史上的艱辛之路。
“我們那個時候是真正的黃金時代”
1948年的時候我考進北平國立藝專的美術系,那時是兩個系,美術系和音樂系。那個時候真是黃金時代,徐悲鴻是校長,他帶了一批人,共同課的老師,我首先接觸的是圖案課的孫昌煌老師,戴澤的太太陳碧茵(那時候戴澤還是助教),一年級的素描教員有好幾個,董希文、艾中信、孫宗慰,孫宗慰是帶我的老師,這次展覽有他的作品,很多以前我都沒見過。那時候做學生,有時候到他家去,他還沒結婚,就那么一間房,當時畫冊很少,實物也少,頂多是屋子里掛幾張,開展覽會的時候他拿出一兩張來,所以我們對他的東西了解也并不多。二年級馮法祀教我們,開始接觸色彩了,油畫是留學比利時的李瑞年教我們。到三年級的時候是彥涵教我們創作,帶我們下鄉,馮法祀也還是教我們,帶我們班下鄉。徐悲鴻院長經常來看一看,藝專的時候每年年終都要給學生成績評獎,那時候我也得了獎,徐悲鴻給了30萬塊錢法幣,我買了個日記本、一包花生米。那時都對學生有鼓勵,挺好的。解放以后慢慢開始改成中央美術學院,江豐他們都來了,徐悲鴻身體也不行了,他自己也下鄉,去山東的水利工地,當時他感動得很,要畫新愚公移山,那個時候我們接觸他比較多,解放以后他的精神面貌也特別好,國家也重視,但是他的身體不行了,53年就去世了。所以我們跟徐院長的接觸恐怕就是這五年。他給我們的印象特別好,他是那么樣的善良、認真、負責、有權威,但是未老先衰,穿著大褂,彎著腰,他的胃一直不好。解放以后,他穿著西服出國了,我們感覺我們的校長精神了、年輕了。學校當時的氣氛就是人才濟濟,因為美術界和其他領域不一樣,其他的界比如音樂界,它的精英都分散了,比如中央樂團、歌劇院。美術都在中央美術學院,它沒分散,成立地方畫院都是后來的事。特別是當時解放區來了一些精華,比如王式廓、王朝聞、胡一川,還有羅工柳、張仃,整個感覺是藝術上的高峰,所以我常說我們那個時候才是真正的黃金時代。
“中國油畫的歷史值得大書特書,李鐵夫是第一人”
最近看了我們學校的北平藝專這個展覽,還看了中國美術館的南京藝術學院百年校慶的展覽,我們學校才九十幾年,他們是一百年,他們打頭歌頌的是劉海粟。1912年南京藝術學院成立的時候其實劉海粟才十六歲,而展廳內最大的兩個大的雕塑是劉海粟和蔡元培,我就感覺很不正常,也由此對中國西洋繪畫的發展有一些想法。
這一次我們學校的展覽(《中央美術學院美術館藏國立北平藝專精品陳列(西畫部分)》展覽)特別好,我特別高興,因為都是學校的館藏,我沒想到,過去學校的館藏都堆在那沒人整理,這次有人整理了,把這些東西拿出來給大伙兒看。這一次展覽雖然東西不多,但我感覺很新鮮,特別是早年的這一部分,后面的部分有的見過,有的也沒見過,像齊人(齊振杞)那部分。所以我感到特別好,能啟發人的思想,起碼對我個人有很大啟發。中國引進西洋繪畫,怎么算呢,郎世寧先不算,就算中國人學外國繪畫最早是李鐵夫,這么算起來才一百三十年左右,時間并不長,但走的路彎彎曲曲。
徐悲鴻是1919年到法國,正好是五四運動,徐悲鴻發表了支持運動的言論。1919年算起,從這以前,留學的也就是三十個人左右,油畫以李鐵夫為主十幾個人,到徐悲鴻為止,后來的不說。那么國畫方面有二十幾個人,主要到日本。學西畫留學最早是李鐵夫,其次是周湘,都是南方人,一個是廣東人,一個是江蘇人,但很多人將他們遺忘了,太超前,當時國內老百姓根本不懂。其實李鐵夫出國比徐悲鴻早32年,周湘比徐悲鴻早21年,李毅士比徐悲鴻早11年,吳法鼎回國,徐悲鴻才出國,這么些人肯定是畫得很好的,最好的是李鐵夫。但是現在又有多少人能看到這些人的畫呢,我們看李鐵夫的作品最多是一個頭像,還有畫冊,他好多畫都在廣東,都堆在那個地方,沒準兒可能都爛在那個地方,每次去廣東我都想看一看但看不著。他雖然與中央美術學院沒什么關系,但是他在中國學西洋繪畫的歷史中是成績很大的,真是要大書特書。我寫過一篇文章,1936年抗日戰爭時,有人引薦,徐悲鴻到香港去看他,那時候李鐵夫大概六七十歲,徐悲鴻很驚訝,他說這種畫只能在西方看到,國內是沒有的。李鐵夫的畫好到什么程度呢,他后來在美國薩金特都佩服他,美國展覽的時候得金獎的是李鐵夫。他辦展覽掙的錢,全部捐給孫中山,所以他和孫中山、黃興、同盟會都有關,同盟會紐約的分支就是李鐵夫在當負責人,而且他和孫中山一起設計起義的旗幟。孫中山當時看到李鐵夫的成績,說他是中國的與歐美畫家并駕齊驅的巨子,真是可歌可泣。后來國內的革命成功了,李鐵夫回來想辦學校,但他當時已經六十多歲,孫中山早就去世了,他寫信給孫中山的兒子孫科,說想辦一個美術學院。孫科回一封信,說他精神可嘉,但對不起沒錢,他寒心透了,再一看國內的官場等等,干了半天革命最后都是這樣,便隱居到香港。36年徐悲鴻去看他,感覺驚嘆,然后徐悲鴻在那辦畫展,走的時候留下了一千塊錢港幣,交給了一個朋友,轉交給李鐵夫,還囑咐說別告訴李鐵夫是他送的,說是為國家惜才人人有責,后來徐悲鴻請李鐵夫到桂林看山水。1952年83歲的時候李鐵夫病逝,他太超前了,連畫畫的人都不知道李鐵夫何許人。他18歲的時候出國,先到加拿大去學,又到英國,然后到美國去學,最后在那辦展覽,很紅火,國內也不了解。
“周湘的問題要得到重視”
第二個出國學西洋畫的是周湘,可以說中國繪畫原來都是師承關系,是從周湘開始在上海辦了四個學校,美術教育從師承關系轉到美術學校。周湘比徐悲鴻早21年出國,徐悲鴻到上海學畫,認識了周湘,劉海粟是跟周湘學畫的。周湘到北京來的時候,認識的是翁同龢,翁同龢是光緒皇帝的老師,戊戌變法的支持者,翁同龢把畫家介紹給光緒皇帝,光緒皇帝看了周湘的國畫,稱他為今日之石谷(王翚),康有為、梁啟超也是周湘的好朋友。中國畫家的出國大部分與革命有關,一點都不是走到象牙塔中去的人物,包括李鐵夫、周湘、高劍父、高奇峰、陳樹人,弘一法師也是傾向康、梁,后來到日本去,他們關心政治,要向西方取經,五四以前都是這么個精神。周湘后來怎么出國了呢?就是要躲避,康梁變法失敗,他跑到歐洲學畫,我都不知道這方面有誰能替他寫這本書。
周湘本來是個中國畫家,到西方學繪畫,他學得很好,外文也好,還當了兩年英、法兩國領事館的一等秘書,他回國以后還到大學教外文,在上海辦了四所學校。劉海粟十六歲就到了上海,跟周湘學,最后周湘的學校垮了。這段歷史詳細的我談不清楚,我認為這個問題要清理。現在劉海粟打頭南京藝術學院的展覽,說他十六歲就辦美術學校,確實,你能說他不聰明嗎,但后來怎么把周湘的學校弄垮的呢?他調戲周湘的丫鬟和太太,周湘的太太當時很年輕,是妾。周湘氣壞了,簡直是不能容忍,劉海粟十六歲就拉著上海的這些地痞把這個學校造了反,周湘一氣之下就回了老家,后來他瘋了,把自己所有的油畫全燒了,所以現在我們看不到周湘的油畫了,等于家破人亡,最后他太太給人家當傭人維持生活默默而死。這件事情周湘的兒子(據說是劉海粟的私生子)寫了一篇文章,在給劉海粟過一百周歲的時候遞上去,要跟劉海粟算賬,劉海粟沒回答,那時候江澤民給他題詞,黃鎮是他的學生,他正是得意的時候,這個文章是在香港發表的。所以我看了南藝校慶在中國美術館辦的這個展覽,心里很不愉快,打著劉海粟的旗號,打著一百年的旗號。當然我不是說劉海粟就畫得不好,這是兩碼事。但這個問題不能不提,為什么展覽不提周湘呢,那么多人名,那么多頭像,周湘的頭像怎么不上去?還有張聿光的頭像怎么不上去,他也在這個學校當過校長,我認為這個問題早晚得清理。
由周湘想到的徐劉之爭
我并不否認劉海粟的才氣,也不否認他在中國教育問題上的貢獻,雖然他與徐悲鴻有摩擦,但不能說人家沒有一點功勞,他對模特兒仗義,軍閥反對模特兒,他理直氣壯地和軍閥干,很好,都是他的作風。但他的思想、作風與徐悲鴻是格格不入的。當然今天如果徐悲鴻還活著的話可能徐悲鴻也能接納,但當時徐悲鴻是堅持中國的美術教育是像他在國外學習一樣,要老老實實地打基礎。劉海粟不一樣,他是膽大就能畫,膽子大很重要,今天我們看那些畫能說不好?其實挺有意思、挺有味道的。但怎么能和徐悲鴻比呢?徐悲鴻畫人。現在我們批評徐悲鴻狹隘,他不同意不嚴肅的東西,一定要把著關,但是他當時確實也是與劉海粟有矛盾,質疑劉海粟的作風。
我寫了一本書《徐悲鴻》,徐悲鴻對很多人都容忍,為什么就是反對劉海粟當南方學校的校長,并且給周總理寫信,給周揚寫信,我認為他是出于一種教育思想,還有對于一個人的人品的考量。因為當時徐悲鴻認為人品與畫品應當是統一的。劉海粟雖然有才氣,但總是夸夸其談,所以這個事情就比較復雜。徐悲鴻1917年拜康有為為師,劉海粟后來也去拜,康有為來了年輕人都喜歡,蔡元培對徐悲鴻和劉海粟也是這樣。徐悲鴻1927年回國,劉海粟1929年也出國,但不是去學習,是考察,考察的是現代派這一批。剛才我是貶了劉海粟,但是也得肯定一方面,我要全面的看待。劉海粟后來那么大年紀了上黃山畫了十次,多不簡單,書法寫得也挺有氣魄。但周湘的問題怎么解決呢?那個展覽(南藝百年校慶展)把周湘給抹了。徐悲鴻當時與劉海粟打筆仗的時候,寫了《啟示一》、《啟示二》,讓劉海粟老老實實地學習。
通過周湘,就談到了劉海粟。劉海粟抗戰八年的時候干嘛了呢?徐悲鴻抗戰的時候募捐、畫畫,進進出出。劉海粟在上海辦展覽,日本憲兵隊的頭兒也來,汪精衛的頭兒也來捧場,他結婚的時候也是。這些事誰造謠?沒有人造謠,這是他自己說的,上海的報紙都有記載。抗戰八年,重慶的新華日報所報的中國的文化漢奸頭一個是周作人,第六個就是劉海粟,這些東西都能抹掉嗎?后來劉海粟也被打成右派了,雖然他也冤枉,但他自己也吹牛,他說:“日本專機把我從新加坡接回來,一下飛機,日本的某某來接我,擁抱接吻。”但這顯然是編造的。劉海粟在解放后,被打成右派,文革被整。不過這人心胸開闊,把他打成什么樣他都能忍,所以能活到九十九歲。但劉海粟這個抗戰八年間的事和周湘的事情都需要解釋。
劉海粟這個事情也麻煩,他跟蔡元培的雕像是個問題。蔡元培從北平到上海以后,很多人給他募捐,要給他蓋房子,在這里頭,跑的最勤快的有劉海粟,你能說他不仗義嗎?好事也在做,所以事情就復雜了。文化部黃鎮是劉海粟的學生,解放以后,因為黃鎮在聯合國的時候,劉海粟的兒子劉虎在聯合國幫了咱們中國的忙,幫了黃鎮的忙,所以黃鎮很感激。他給劉海粟平反、把劉海粟稱為他的老師,一塊罵徐悲鴻,一塊罵廖靜文。這是一種感情,我能理解。后來改革開放劉海粟出國到美國、臺灣,他跑到蔣介石墳上去哭,臺灣那邊報道了,但大陸這邊都給他抹掉了,藏起來了。劉海粟嘴上沒邊兒,夸口說過日本首相田中是他的學生,還說周總理和他徹夜談話,讓他和徐悲鴻團結,這是胡說八道,周總理和誰說話都得有記錄。
“一個人身上的功過要分清楚,我想徐悲鴻是功大于過的。”
我特喜歡吳法鼎的那張畫(《旗裝女人像》),畫的真是不錯,但是只是起了一個傳授技法的作用,沒有那個環境,施展不開,主客觀都很薄弱。雖然說李鐵夫畫得那么好,起了開辟的作用,但在國內最后沒有紅火起來,我覺得他們這一代做了他們應該做的。真正最后將油畫與生活聯系起來的,還是徐悲鴻,徐悲鴻的重要性就在這。
蔡元培給了他一些條件,后來在中央大學、中國藝術院、北京藝術院、藝專、中央美院,都讓徐悲鴻帶頭。徐悲鴻要求得嚴格,而不是隨便,他罵馬蒂斯為“馬踢死”,不要瞎來,不要半道兒就去學他,因為人家是有基礎的。他說自己一向是過分的,喜歡什么就是強烈地喜歡。這個人是這樣一個感情:他要把住學校學生的素描基礎,然后再讓學生施展才藝。創作課是解放后,中央美院成立以后才有的,在他那時候沒有創作課,就是素描,基礎打好了,出去怎么都可以,是這么個思想。今天我們感到他很狹隘,就是寫實,但要知道,就寫實這個東西也是彎彎曲曲被沖擊了,也不是徐悲鴻要求的那個寫實。那時候徐悲鴻要求我們用炭條兒畫,感性得厲害。
徐悲鴻在1953年病剛好的時候,看學生拿著鉛筆磨,說是讓學蘇聯,與徐悲鴻的要求完全不一樣。所以雖然我們說是寫實,寫實也有各種各樣的寫實,蘇聯寫實挺好,但我們曲解了蘇聯的寫實,寫實不是拿著一大把鉛筆磨,把感覺磨沒了。后來徐悲鴻把那種西方古典派的東西拿出來給學生分析,徐悲鴻還畫畫勞模,與教員一起畫,他還想畫毛主席在人民群眾之中,又要畫與瞿秋白和魯迅,還想畫風塵三俠和山東新的愚公移山,因為解放后他看到新的面貌,但最后體力不行了。如果徐悲鴻能活到后來,你想60、70年代這幾個運動他怎么過得了呢?他能像郭沫若那樣隨和地把自己歪曲了嗎?還是像老舍那樣自殺,或是投降變成御用文人呢?文革的時候不是還要鞭尸嗎,還要燒毀他的畫。廖靜文當時著急了,寫了一封信給周總理,周總理第二天讓解放軍把紀念館包圍了,把畫送到了故宮[微博]里,也把廖靜文保護起來。后來江青要砸,是因為那牌子是周恩來寫的。
另外關于吳冠中的事我需要說一說,我和我太太當時都在美院,她與詹建俊和靳尚誼同班,我們都未見過吳冠中教學,他其實沒法教素描,人體畫不了,但他畫風景畫得好,后來院系調整把他調到清華大學去了。那不是徐悲鴻讓他去的,結果他說是徐悲鴻把他排擠了,其實當時徐悲鴻正在醫院里面,快去世了。所以我們特反感這件事情。
今天我們感到寫實有一些毛病,那些公式化、政治化、為政治服務、紅光亮、革命現實主義,都扣在徐悲鴻的頭上,其實不對,寫實是一條受干擾的彎彎曲曲的路。我們現在感到視覺疲勞了,感覺寫實沒勁,就徐悲鴻那么一種,這可以理解,因為的確應該寬一點。我相信如果今天徐悲鴻還活著的話,他也會寬,因為寫實有各種各樣的寫實,不一定每一個人都要畫人物。你看孫宗慰、齊人、戴澤、馮法祀的畫,各不相同。這一次展覽中,《捉虱子》是馮法祀在前線畫的,他打過美國兵,身體好,背著畫架,在抗戰前線。我真沒想到這張畫在這,以前1946年他在昆明辦展覽的時候,聞一多、洪深很感動,聞一多晚上請馮法祀到家里來坐一坐,談文藝,洪深說:“我們戲劇第三幕才是高潮,你的畫是一進來就是高潮。”評價很高。后來這個畫展在重慶辦,徐悲鴻看到了,很高興,緊接著就是聞一多被人暗殺的消息。徐悲鴻希望大家伙掌握基礎、本事,就是到生活里去。當然解放以后共產黨更強調要畫革命題材,最后走到完全為政治服務,又是一個彎路,這個不能賴徐悲鴻。解放以后徐悲鴻自己寫了個檢討,說自己沒有和勞動人民結合在一起,感覺很遺憾,他很謙虛,你不能要求一個人那么全面。
徐悲鴻出國的時候,已經是一個中國畫家了,他是北大畫法研究會的導師,當時他抱著要改造中國畫的目的,選擇寫實使勁地學。徐悲鴻在中國畫方面開路,現在有人反對中國畫家畫素描,我有一次發言,我說這些人不配當教員,誰讓他們拿著素描當筆墨?徐悲鴻自己都沒有這樣,要畫,要變,打進去再打出來,這不能埋怨素描,素描是一個武器,是優勢,比如李苦禪、李可染、蔣兆和都是西畫出身。拿不出優勢,而來埋怨徐悲鴻畫素描,現在有些人反徐悲鴻太可悲了。我覺得從教育來說徐悲鴻是一個里程碑,他希望中國的教育是按照他要求那樣嚴格,但的確也應該百花齊放,那時候顧不上,因為把住這個關都難。所以徐悲鴻對于教育思想,對于中央美院的意義,我認為是很重要的,徐悲鴻的教育最后成為一個體系,直到最后還在堅持。
為什么要寫《徐悲鴻:藝術歷程與情感世界》?
我寫徐悲鴻,首先是在美國的僑報上發表,整半年,天天發表一段,其中我就寫了劉海粟這一段,結果老教授顧毓琇,也是我們的忘年交、好朋友,說:“先讓,你筆下要留情。”意思是說何必把劉海粟寫進去。后來我的書在國內出的時候,把劉海粟那段取消了,就寫徐悲鴻。劉海粟我不便于寫,讓別人去寫,這是美術界的麻煩事兒。
我為什么要寫《徐悲鴻》,我在國外看到兩個報道,一個是臺灣的劉國松,一個是吳冠中,罵徐悲鴻完全是一個口徑,“出于無知,把西方的最落伍的寫實主義引進來,使中國的美術落伍了半個世紀,歷史的罪人。”我受不了這樣的話,我是徐悲鴻的學生,我這點本事就是徐悲鴻他們那時候給我的,我現在能發展也是他那時候給我的。我就開始講徐悲鴻,美國有些學者特欣賞,他們說,楊教授你怎么不寫出來,但我覺得寫也不應該由我寫,那時候吳作人、馮法祀、艾中信還在,應該讓他們寫,我哪能有資格。那時候1999年,我整七十歲。我太太回家以后說,你真應該寫,我想太太不會騙我,就給顧毓琇寫信。他在費城,是徐悲鴻的好朋友,以前他是國民黨文化部的副部長、中央大學校長。他給我回了一封信,“畫家以作畫為主,寫文章不值得。”然后電話里說:“你要寫徐悲鴻,起碼要寫五年,你哪有時間,還不好好畫畫。”可是,他又一面供給我材料,然后廖靜文知道了,給我寫了一封信,說:“先讓,聽說你在寫徐悲鴻,為什么不來找我呢。”當然我也得回國,找一些老師、同學訪問,廖靜文無保留地跟我談。
我的稿子寫了與徐悲鴻有關的三個女人,廖靜文、蔣碧微、孫多慈,寫了他的感情世界,這是從來沒有過的,我認為這回避不了。最后我記得我的稿子寫完以后,首先給廖靜文看,她看了一個月,然后退給我,說:“先讓,很多事我也不知道,我那時候太年輕。”這個文章在國外先發表,然后在國內出書,郁風、黃苗子給我寫信,說這是寫徐悲鴻的書里的首選,后來我問為什么,他們說很實事求是。拍徐悲鴻一百年八集紀錄片時,主編給我越洋電話,說手里就拿了我的這本書,認為最真實。這本書,前年我又補充了一下,齊魯出版社再版。不過這本書我也沒宣傳,我不能在徐悲鴻的問題上賺錢,我把稿費買了書全部捐給紀念館了。
關于寫實油畫的未來
中央美術學院的這個展覽,給我一個很大的啟發就是要尊重前人,包括那些與美術學院沒有關系的人,像李鐵夫、周湘。美術界的路很曲折,但是有些事也是因禍得福,能讓我們更好地反省。我們走了一些為政治服務的路,比如魯迅所倡導的版畫,我這一輩子的畫可以說都是為政治服務的,但不能把這些全都否定了,不能把徐悲鴻否定了。
今天我感到中國油畫的歷史很值得來大書特書,要好好寫,不能忘記先人,包括李鐵夫、周湘,徐悲鴻出國前這一批人等等。又比如林風眠,出國的時候是高中畢業,到了法國留學,學油畫,回來當校長,他是另有路子,與中國的民間結合,他在重慶的時候與徐悲鴻的關系很好,但是,教育思想不一樣。現在有些人說徐悲鴻沒有培養出大師,而南方不管是上海美專還是杭州美專,培養了一些大師,比如趙無極、吳冠中這批人。我覺得從長遠來說,徐悲鴻這條路得慢慢來,現在才一百多年呢,我認為中國的藝術絕對有前途。今后的美術一定是中國為龍頭馬首,帶領世界,而絕不是美國,美國的現代派已經帶了一百年了,走到頭了。現在中國人也折騰,我覺得年輕人不吃這口飯,不折騰是走不過去的,就得讓他過這個癮。在美國我看那些40、50歲的人年輕時候的照片,大都是嬉皮士,都要過這么一段時間。中國現在大了,雄厚了,有胃口了,不怕。徐悲鴻那時候是有點兒狹窄,感覺中國這么苦難,能把現代派引進嗎?龐薰琹、李貽德的決瀾社一塊做現代派,可后來就抗戰了,大家都得畫宣傳畫了,都得畫寫實的,現代派就沒有用武之地。所以徐悲鴻說:“抗戰救了我的寫實”,加上當時的一些環境。不管《愚公移山》、《田橫五百士》也好,在那個時代中國哪有那么大的油畫,現在你可以挑毛病,但那時候真是首屈一指。徐悲鴻不能否定,寫實主義就是一個歷史時期,他是在中國站得住的偉大畫家,在中國沒人能代替。我覺得徐悲鴻這條路是中央美院的傳統,如果這條傳統沒了,那真是很可悲,中央美術學院的傳統要把握住,杭州的美術學院傳統也要好好把住,這就很好,各有各的傳統。
最近,我訪問了九十七歲高齡的康壽山老教授,她是1937年投入徐悲鴻門下、學習并工作的人,她說了一句話:“在中國美術界的神壇上,徐悲鴻站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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