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龔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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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年前,舉世矚目的上海世博會隆重舉辦。在萬頭攢動、觀者如潮的世博會五大主題館之一的城市足跡館,人們嘆為觀止的不僅是敦煌莫高窟和古希臘文物的展示、特洛伊古城考古現場的復原和眾神之城的再現,更有氣勢恢弘的《震撼五千年》《西方理想幻城》《兩河曉星》和《世遺城映》等八幅大型油畫高懸壁際。它們都出自世博會主題演繹總策劃師、油畫家陳燮君之手。為了完成這些煌煌巨制,他足有半年多時間沒有離開場館,每當夜闌人靜之際,他筋疲力盡地放下手中的畫筆,就會走到黃浦江邊,傾聽江聲,仰望星空。他說:“看著滿天的繁星,會想到中國的悠長歷史,而想到中國的近現代史,就會想到上海的文脈親情。”
上海是中國油畫的搖籃和發祥地。早在上世紀三十年代上海就已形成了具有地域文化特色的“海派油畫”,成為中國油畫的中心。從中國油畫的奠基人劉海粟、林風眠、顏文樑、吳大羽等的身上,可以看到那個時代藝術大師的通識和天才,以及海派藝術那種宏大的氣魄和兼容并蓄、海納百川的寬廣精神。正是在這樣的海派精神熏陶和影響下,造就了由幾代上海油畫家組成的卓越的傳承有序的油畫創作群體。作為其中的一員,陳燮君得到了海派藝術的真傳,他與前輩們一樣,有著視藝術為生命的滿腔熱情;而比前輩們更幸運的是,他能在人生的關鍵時刻迎來了改革開放的大變革時代,為他提供了更為廣闊的創作空間,使他在文化觀念、價值取向和藝術風格上,得以更為開放豁達,靈活多變,更富有創新精神。是海派精神造就了油畫家陳燮君,而他又以自己的創作實踐繼承和發揚了海派精神。
“視覺意象”是陳燮君在油畫創作中的個性選擇,也是他從海派精神的高度作出的文化審視和價值判斷。“意象”,作為中國古代美學的核心命題,上海的文化底蘊、人文環境和審美情趣,為意象油畫提供了適宜的氣候和土壤,使上海油畫家更容易進入“意象”的審美情境,將自己的創作語境納入多元紛呈、蔚為大觀的海派油畫的藝術體系之中。陳燮君作為有著文化使命感的學者和在上海這片熱土上成長起來的海派藝術家,以他的藝術實踐,接續傳承海派精神的文脈,為海派油畫在繪畫語言和藝術風格上進一步呈現多元并舉、多源并流的整體發展格局,發揮著他應有的重要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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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燮君是一位激情型的畫家,他熱愛油畫,多年來始終保持著旺盛的創作沖動;而這種熱愛和沖動,使他總是處于非常好的創作狀態。陳燮君又是一位體驗型和思考型的畫家,他在創作實踐中通過自己的獨特體驗和獨立思考,找到了屬于自己的繪畫形式,那種具有中國文化和美學特色的“以形寫神”和“物我融一”的意象繪畫語言。他創作的題材,無論是古風飛天、雪域古格,還是田野荷塘、都市人物,其油畫語言的核心就是中國文化的審美意象。他作品中的線條和筆觸在形象中恣意穿插游移,色彩形成的塊面肌理張弛有度,呈現出一種酣暢恣肆的東方意象情致。他將自己的油畫定位于“視覺意象”,即是著意于以一種具有當代性品質、在表現性寫實中所感受的真實,傳達出作品自外在視覺直抵內在意象的豐富審美內涵。
“古風氣象”系列是與陳燮君所從事的文博專業最相契合的作品,其中的《飛天》組畫最能完美地呈現出他“視覺意象”的風格特質。他筆下的飛天,瑰姿艷逸,體迅飛鳧,色彩斑斕華美,畫面洋溢著一種輕盈飄逸的飛動之美。在這組作品中他采用了雙聯畫甚至六聯畫的形式,使飛天騰空悠游的蒼穹天際更顯遼闊空靈,飛天人物形象處于更為開放的空間,營造出一種蓬勃的生機和曼妙祥和的意境。
陳燮君熱愛寫生,向往心靈與自然相交融的審美境界。因為他的工作特點,使他具有一種開放性、世界性的廣闊視野,又為他的對景寫生創造了難能可貴的條件。他的大部分作品都是通過寫生完成的。這些作品,并不拘泥于透視、明暗、色彩的客觀真實性,也不斤斤于特定時空下結構和空間的常態表象,而是追求一種“神似”的、精神化的大自然。他的視角,更多的是顯現客體的質感和分量,關注如何突出物象的內在意象審美。這些作品,與其說是面對風景的寫生畫,不如說是他心靈的風景畫。
在陳燮君以人物形象為主體的 “青春肖像”系列和“雪域意象”系列兩組作品中,可以清晰地感受到他與畫面人物的溝通和交流。在“青春肖像”系列中,陳燮君對不同時代的年輕一代的種種人生況味和生存境遇,以一種充滿詩意的浪漫主義情懷給予藝術的呈現,去努力恢復人們對曾經有過的青春年華的記憶。作品中沒有我們經常見到的逼真的寫實和文學性的敘事,而是著意于人物精神氣質的表現和時代氣息的渲染。在人物場景設計中,他多以充溢著海派情調的江南特色作為背景,或小橋流水,春雨杏花;或客廳閣樓,窗前燈下,凸顯出江南文化的美學品格和海派油畫的地域特質。“雪域意象”系列,是陳燮君“七進西藏”取得的豐碩成果,這是一組雄渾蒼涼的高原與生命的贊歌。他在高原的自然、歷史和文化的整體與個人生命的交融中游歷,傳達出自己的獨特而又深刻的感悟。在這組作品中,表現出他的意象繪畫語言鏗鏘有力的另一面,色彩濃烈,筆觸凝重,贊頌謳歌了生活在荒原和陽光下生命的質樸、頑強和純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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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陳燮君油畫作品的視覺意象表達上,正在逐漸形成自己內涵豐富的語言體系。首先是他獨到的筆觸和象跡對物象所進行的表現性的高度概括性處理。這種概括性處理是他在造型形式上的一種審美追求,也是他精神氣質的自然呈現。他習慣用厚重的筆觸來表現體積感很強的物象,而又在這種厚重上追求細致豐富的色彩變化,用色塊和光影營造出一種極具視覺沖擊力的韻律感和形式感。這種筆觸,既有著不同的取向構成的有機統一性,也有著突破有限空間、以靜寫動或以動取勢的運動性,還有著張弛有度、緊松參差、富有音樂韻律的節奏性。他會率意地用超乎尋常的厚重色彩,經涂抹、跳動、層疊甚至堆砌后,由筆觸肌理產生一種近似淺浮雕的空間效果,使色彩在二維的畫布上得以強化為三維體積,從而與客體既保持一定的距離,又使其具有某種超越性,常收到意想不到的微妙效果。
陳燮君在作品中對于色彩的重視,有時已超過了對寫實性造型的關注。他深諳色彩在承載情感中的分量,把色彩作為他繪畫語匯中重要的意象性元素。他具有豐富的色彩表達能力和對色彩超常的敏銳和感知,畫面上總是閃爍著猶如交響樂般豐富、明快而絢麗的色調。在他的作品中,既能覺察到蘇派油畫的灰色調,又隱約可見莫奈式細膩微妙的色彩鋪陳,梵高式縱橫馳騁的筆觸揮灑。他既保留著蘇派油畫灰色調的表現特質,又從中脫穎而出,提高了色彩的亮度和飽和度,在介于高光與深暗色調之間表現出豐富的層次,產生出一種朦朧的美感,從而進一步豐富并提升了人們慣常所見的灰色調的表現力。
陳燮君以獨具個性的繪畫語言,賦予作品以一種理想主義的唯美品格。這種唯美品格,抑或已經成為海派油畫的共性特征,而陳燮君所不同的是,他的這種唯美更是一種“意象的唯美”。他在對蘇派和拉斐爾前派油畫語言融會貫通的基礎上,又有機地融入了表現主義和寫意性的風格語匯,關注于整體意境的把握,對細節一般不作細致的刻畫,自然色彩被高度概括。陳燮君的唯美又是一種“有氣勢的唯美”。他在畫面上呈現出的疏落有致、揮灑自如的極具情緒化和意念化的筆勢,讓人感到有一種整體貫通、呼之欲出的氣韻體勢撲面而來。而這種氣勢,是為了表達他內心涌動的對于物象的體驗和感受,是他理想主義的唯美情懷的物化形式。正是這種有意味的、有氣勢的唯美,引領著觀者不由自主地深入到作品的審美情境中去。
近年來,陳燮君的油畫創作進入了一個更加自由灑脫、個性彰顯的境界,他長期以來形成的和諧與絢麗的意象繪畫風格更加成熟。在對題材的把握上更加游刃有余,在創作時也更多地進行了主觀的改造,用內心的意念和感受取舍自如。他的筆觸更加率意奔放,虬結飛動,畫面上的每一個筆觸、每一塊色彩,充溢著更為濃郁的浪漫主義的氣息,使人們感受到畫家呼之欲出的支撐著畫面的心靈顫動和生命激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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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燮君是油畫家,但他首先是一位文化人。從嚴格意義來說,他只能算是一個業余油畫家,而文博學者、上海博物館館長才是他真正的身份認定。但是這絲毫沒有減弱他在油畫藝術上的豐碩成果,反而在他的作品中更可明顯感受到他深厚的文化背景對他油畫創作的影響。在他的油畫對于形式的直接把握中,他所具有的形式語言,與決定他的形式感的文化素養和審美精神是高度一致的。正是在這種文化學養潛意識的驅使下,才使他的作品得以顯示出厚重的文化力量,傳達出深刻親切的人文氣息。
陳燮君作畫,毫無功利之心,只為他摯愛的藝術,表現出一個真正的藝術家淡定沉靜的創作心態、純粹超脫的創作語境,以及對其個體社會身份的價值操守和文化自覺。盡管藝術家也必須具有與所有能工巧匠一樣的精湛的技藝,但是藝術家的創作是一種 “心靈的活動”,技藝只是供藝術家的心靈驅使的手段而絕不是目的,重要的依然是藝術家的文化、個性和閱歷,并由此敷演出的主觀心靈的活動。陳燮君在創作實踐中,以寬廣的文化襟懷,將自己置身于中國文化的大格局之中,高屋建瓴,努力在自己的油畫作品中表現出真正的中國氣派。
中國油畫之所以成為有別于通常意義上的西方油畫,成為具有“中國特色”的獨樹一幟的油畫,其中的一個重要理由,在于它是一種“搜求于象、心入于境、神會于物、因心而得”的藝術門類,一種豐富、復雜而“有意味”的繪畫樣式。而具有中國氣派的油畫,是將屬于異域文化的油畫語言體系,納入有著深厚傳統的中國文化體系中加以融合改造并且有所創新的結果,是繪畫語言與意象審美的交融,是畫境與詩境的結合。陳燮君運用西方的形式法則與中國繪畫的審美意識相結合,西方的筆觸性造型與中國的筆線氣勢相結合,西方的結構圖式與中國傳統的視覺空間相結合。整體造型的結構美,酣暢淋漓的筆觸,簡潔明快而富有變化的色彩,賦予陳燮君作品中國文化中詩意的神韻。
中國氣派的油畫不以題材為標志和限定,主旋律也并非以主題創作為旨歸。陳燮君的油畫作品中,盡管也有《震撼五千年》《兩河曉星》《世遺城映》和《西方理想幻城》等之類的命題創作,但是他卻很少涉及重大歷史題材或正面直切主題的作品,更多的則是經過長期生活體驗有感而發,或是面對大千世界,觸景生情、靈感勃發的作品。但是即使這樣,他的作品完全當得起是當今時代所需要的主旋律。他的作品洋溢著的明快、厚實、絢麗的基本格調,折射出的自由、奔放、向上的時代氣息,正是主旋律所應具備的“剛健,篤實,輝光”精神內涵和美學品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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