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徐琳
考察世界古代人類文化,使用玉器的地區和族群主要有東亞的華人、中美洲地區的古印第安人以及新西蘭一帶的毛利人,他們不同程度地創造了自己的玉文化,形成環太平洋著名的三大玉文化板塊。
在這三大板塊中,對中國玉文化研究的學者頗多,但對于其他兩個玉文化板塊關注的不多,目前主要有焦天龍先生對新西蘭及瑪雅玉器的研究(焦天龍:《新西蘭考古學與毛利人的古玉文化》,楊伯達主編:《中國玉文化玉學論叢四編》,紫禁城出版社,2006年,頁1138-1148。《論瑪雅玉器的功能——考古出土環境研究》,鄧聰主編:《東亞玉器II》,香港中文大學中國考古藝術研究中心,1998年,頁411-418。《環太平洋地區的古代玉器文化比較研究——以瑪雅和新西蘭地區為例》,見楊晶、蔣衛東執行主編:《玉魂國魄——中國古代玉器與傳統文化學術討論會文集(四)》,浙江古籍出版社,2010年9月),還有黃翠梅、葉貴玉女士的研究,她們根據世界閃玉礦(Nephrite)與輝玉礦(Jadeite)的分布,環太平洋地區是地球板塊運動最劇烈的火環帶這樣大的地理環境,將真正形成玉文化的地區集中在環太平洋的三個區域:東亞、中美洲和南太平洋島嶼。并按玉器出現的時代順序排列:最早的是東亞閃玉文化圈(ca.6200B.C.——現在),其次是中美洲輝玉文化圈(ca.1200B.C.——A.D.1521),最后是毛利人居住的紐澳一帶和南太平洋島嶼的南太平洋閃玉文化圈(ca.A.D.1200——現在)。并認為后兩個玉文化圈,無論從自然條件、人種起源的DNA證據以及有形和無形的文化基因(包括玉器造型、儀式性功能以及審美傾向)觀察,它們最終極可能都始于一源,即東亞玉文化圈,啟動東亞和世界玉文化引擎的是中國(黃翠梅、葉貴玉:《從玉石到玉器——環太平洋地區玉文化之起源與傳布》,頁204,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公共考古中心、楊建芳師生古玉研究會、赤峰學院紅山文化國際研究中心編著:《玉文化論叢4——紅山文化專號》,眾志美術出版社,2011年6月)。
2012年是中墨兩國建交四十周年,為此,北京故宮(微博)博物院和墨西哥國家考古與歷史局(INAH)聯合舉辦《山川菁英——中國與墨西哥玉石文明展》大型玉器展覽,故宮博物院從三萬余件玉器藏品中遴選出100件(套),時代上跨越了從新石器時代至清代約八千年的中華歷史長河,內涵涉及玉文化的各個方面;墨方則從全國多個博物館所藏的玉石器中遴選出100件(套),穿越了中美洲三千多年的時空,包括著名的奧爾梅加文化、瑪雅文化及阿茲特克文化玉石器。展覽先在墨西哥國家人類學博物館舉辦,八月移師故宮博物院午門展廳。
這是世界上兩個玉文化板塊之間的第一次文化碰撞與對話,文化意義十分巨大。筆者在籌展的過程中,曾考察墨西哥當地的玉文化情況,感悟頗多。故在此將筆者所聞所見所悟的中美洲古代玉文化與中國古代的玉文化進行初步的對比研究。主要有以下幾點:
1.中美洲玉文化出現及興盛的時間比中國晚,但部分玉器的造型與使用功能有一定的相似性,尤其玉器的禮儀功能是兩地玉文化的核心。
中美洲的玉文化發展主要集中在三個具有代表性的文化:奧爾梅加文化(Culture Olmec,2000B.C.- A.D.300)、瑪雅文化(Culture Maya,1500B.C.- A.D.1500)以及阿茲特克文化(Culture Aztec,A.D.1200-1521)(現墨西哥的學術界常將阿茲特克文化稱為墨西加文化(cultureMexica),筆者在此文中還沿用阿茲特克文化一說)。奧爾梅加文化可以說是中美洲文明的始祖,其玉器發展的興盛期在1200-800B.C.,相當于中國的商代晚期(殷墟時期)至西周晚期,此期的玉雕作品主要有玉雕人首、人像以及斧鉞造型的玉禮儀工具等,類似的玉雕作品,中國新石期時代即已出現,比奧爾梅加文化要早約2000年以上。而中美洲著名的瑪雅文化,持續時間較長,主要分為前古典期(1500B.C.-A.D.250)、古典期(A.D.250-900)、后古典期(A.D.900-1500)三個時期,其中玉器開始制作于前古典期的中期,興盛時期主要在古典期,相當于中國的西周至唐這一階段。其許多玉人像的造型和奧爾梅加文化相似,也有類似中國新石器時代的玉器造型。阿茲特克文化又稱墨西加文化(Culture Mexica),起始年代較晚,又在西班牙殖民侵略下消亡,文化中心就在墨西哥城,所以墨西哥目前還保存了相當多的阿茲特克文化遺跡,玉器興盛的時間大約相當于中國的南宋晚期至明代中期。
雖然中國和中美洲兩個玉器文明的出現及使用有早晚之別,但玉器的禮儀功能是兩地玉器文明中最為相似的部分。玉器是否具有禮儀性,也是我們判斷一個使用玉器的族群是否發展出玉文化的主要依據。
玉作為通神或者祭祀祖先的重要載體,在兩個文明中的各種禮儀場合廣泛使用。雖然中國人認為玉是山川之精英,古印第安人認為玉石是上天之石,但兩者都認為玉與神靈、健康以及美好的事物相關,把玉石當做人類與神靈世界溝通的媒介,在其精神領域中都扮演了極其重要的角色。這些非同一般的特征也使玉器成為等級身份及權力、權威的象征。
在中國遠古時期,人們已經能夠明確將玉和石進行區別,以玉制成的各種生產工具及武器雖然從造型上仿一些有實用功能的石器,如斧、鑿等,但玉質品大多沒有實用功能,而是一種軍事和政治權力的象征。而在中美洲,人們并不對玉與石進行嚴格區分,雖然部分以翡翠及綠色石頭制成的工具有一定的實用功能,但是許多玉斧上刻劃有神像,成為一種具有禮儀性的物品,這一點同中國早期的玉質工具功能非常相似。
2.兩個文明的喪葬用玉體系十分相似。
所謂喪葬用玉,是指為死者入葬專門制作的玉器,不同于死者生前所用的玉器。中國喪葬玉器發展到漢代,形成了一套完整的用玉制度并達到高峰,如玉衣、玉竅塞、玉唅、玉握以及喪葬用璧的使用等。人們認為使用它們可以使尸身不朽、靈魂不滅。
而在中美洲的古文化中,為逝者專門雕琢的小神像常常陪葬在墓中。人們認為,死亡只是從一個生命到另一個生命的轉換過程。綠石珠是死者最常用的陪葬物品之一,它常常放于被葬者口中,被認為能夠幫助逝者前往另一個生命。這一點與中國漢代在死者口中放置玉蟬唅的作用是一致的。另外,墨西哥灣的奧爾梅加文化最早出現了喪葬用面具,有的面具眼睛和嘴巴留有空隙以便死者在另一個生命里呼吸。后來,中美洲的其它文化也將這類面具用于喪葬儀式中的逝者。這類面具的作用與中國西周時期開始出現的玉覆面相似。
3.在兩個文明中,無論是人體佩戴還是器物裝飾用玉,其作用不僅僅是為了美觀,更多的是一種禮儀及等級制度的表現。
高等級貴族大量佩戴玉器,通過玉,顯示其等級身份以及與普通民眾不一樣的權力。在中國,玉是貴族所追求的一種品德的象征,孔子最早在《禮記·聘義》中,將玉歸結為:仁、知、義、禮、樂、忠、信、天、地、德、道十一德性,比之于君子,從而要求“君子無故玉不去身”,玉反之也成為約束君子德行的一個重要手段。而在中美洲的玉器文明中,雖然沒有在理論上對玉的功能進行系統的總結,但是通過壁畫及各種雕塑人物所佩戴的裝飾玉器,也表達了等級及權威的一種觀念。
4.在陳設用玉方面,兩地有著較大差別。
早在先秦以前,中國就已出現了日常及陳設用玉,但因原材料的限制,器型均不是很大。漢以后,隨著西域的開通,和田玉開始大量進入中原,日常陳設用玉漸大漸多,明清時期,各種器物雕件及玉質器皿尤為豐富,乾隆皇帝對玉器的喜愛,更使玉質陳設器成為宮中各個宮殿中主要的陳設用器。
相比之下,在中美洲,由于玉石價值的高昂且原材料稀少,它們被最大限度地用于制作祭祀器物或者為逝者所用的珍貴物品,中美洲玉器中的陳設用器并不發達,而在日常用玉中也僅限于少部分的玉質工具。
5.中國古代玉文化概念中的玉,主要指閃石玉,而在中美洲,玉的概念十分寬泛,并非純粹的輝玉文化,而是對綠色石頭的崇拜。
東漢許慎在《說文解字》中,對玉的解釋為“玉,石之美者,有五德”,這五德也是春秋時期孔子講玉“十一德”的簡化,從而最終明確在古人眼里“真玉”的含義有兩個重要的衡量標準,一曰“石之美”,二曰“有五德”,缺一不可,故《說文》中有六十多個從玉的字,但定義卻有“美玉、玉也、石之似玉者、石之次玉者、石之美者”之分。
在長期的實踐過程中,中國古人真正玉的含義逐漸鎖定在地礦學中的透閃石玉上,英文名為nephrite,以和田玉為代表。而將蛇紋石、長石、葉蠟石、石英巖之類的礦物,稱為“珉”。孔子之時,就有“貴玉賤珉”的思想。另外,中國人對于水晶、瑪瑙、綠松石等似玉的美石,在古代文獻中均有特定的稱呼,除上面所述的名稱外,還有如“水精”、“水玉”、“赤玉”、“碧靛”等,雖有貫之“玉”的后綴,但并不將其與真玉混淆。中國清代開始流行的翡翠屬輝石玉礦物,并非國產,而是從緬甸輸入,在清代中后期,成為達官貴人追捧的對象,但多將其歸入珍寶一類,且賦予了一個好聽的名字,實則并非中國傳統玉文化的載體。
中國的閃石玉顏色多樣,有白玉、青玉、碧玉、黃玉、墨玉等等,史前時期,多崇尚綠色的玉。對綠色的崇拜,也是世界上其它兩個玉文化板塊的共性。只是在中國,漢以后,逐漸推崇白玉,尤以和田玉中的羊脂玉為最佳。
而中美洲古文化中玉的概念,更多的是社會文化角度的廣義的“玉”,主要指各種綠色的石頭,如著名的奧爾梅加文化、瑪雅文化、阿茲特克文化雖然都有輝煌的玉文化,但是玉的概念十分寬泛,包含了多種玉料,如翡翠(輝石玉)、蛇紋石等,還未見閃石玉。中美洲重要的輝石玉翡翠出產于危地馬拉蒙塔瓜河谷。
墨西哥大廟博物館(Museo del Templo Mayor)的綠石頭專家Melgar先生給筆者展示了各種玉料的標本,告訴筆者,中美洲被稱為玉(Jadite)的古代玉料種類達20余種之多,在其展示的標本中,就有輝石玉、蛇紋石、納長巖等。筆者在考察墨西哥的博物館后,發現中美洲古印第安人在玉料選擇上基本屬于綠石頭崇拜,因為人們看到玉石清新的顏色就會聯想到綠色、生生不息、玉米、植物以及其生長輪回,認為它們與水、肥沃以及豐饒有著宗教上的聯系。所以他們對一切綠顏色的石頭都非常感興趣,普通大塊的綠石頭,如蛇紋石之類的多雕琢成大型的石雕,而較為難得珍貴的輝石玉(翡翠)則多制成小件的精美飾品、玉珠或嵌于面具上。
這和中國從新石器時代開始,就已經將玉與石區分出來,并在各個重要的文化區域內,都形成了以閃石玉為主流的玉器品種,到了商周以后,逐漸形成了以閃石玉為真正玉文化載體的狀況有著相當大的不同。
筆者沒有對中美洲用玉進行過全面考察,所以不敢妄說輝石玉在中美洲古玉文明中占有的比例,但筆者所看到的中美洲三個文化中被稱之為玉的制品,許多并非是真正的輝石玉(Jadite),當然,這還需要更多的地礦部門的檢測。所以,筆者認為將中美洲稱之為輝玉文化圈有待商榷,需進一步檢測證明。
這里有一點值得關注,在地位較高的部落酋長大墓中,出土的色彩艷麗的輝石玉會多些,這是否也顯示了一定的等級?只是這種在玉料上的等級分別并不像中國古老玉文化那樣,有著較為明顯及嚴格規定的用玉制度。
6.在治玉工藝上,雖然中美洲古老玉文化與中國玉文化有某些相似之處,但也存在著極大的差別。
中國的治玉工藝,是隨著工具的進步而進步的,經歷了石質工具、青銅工具和鐵質工具階段,同時發明了治玉最重要的工具——砣機,鉆孔工藝亦十分發達。但筆者考察墨西哥的古老治玉工藝時,發現其最發達的是石質工具的使用和鉆孔技術的應用,其金屬工具的使用似乎并沒有出現,這可能與中美洲古文化在1521年消亡前還處于銅石并用階段,金屬工具并未普及有關。
另外,其治玉技術似乎沒有完全從治石技術中真正分離出來,許多治玉方式還保留著治石技術的傳統。在墨西哥,目前還保留著制作石器及石工具的傳統,雖然制作出來的產品已經變成了旅游紀念品。筆者在墨西哥城郊外的一處制作手工藝品的工場內,還可以看到工人徒手打制石器的場景,這些石器大多是用當地十分多見的黑曜石制作而成,采取的是中國史前北方常見的細石器制作方法,打制法與剝制法。工人們非常熟練,一會功夫就能打制出一個石斧或石矛出來。在古文化時期,打制下來的尖狀器可作為鉆孔或刻劃線條的工具使用,石葉則可以制作成石刀,它們均可以做為治玉工具使用。中美洲古老玉文化中,這些石質工具的使用似乎是十分普遍的事情。
鉆孔技術和中國一樣使用較為廣泛,在大廟博物館,綠石頭專家Melgar 先生給筆者演示了瑪雅人及阿茲特克人治玉工藝中的鉆孔技術,使用的鉆具及技術原理和中國鉆孔技術是一致的,在對一些硬玉料的鉆孔過程中,也會使用解玉沙,加沙加水同時使用。古老的印第安玉文化中鉆孔技術似乎隨處可見,如大量用于玉珠上的鉆孔,而且不僅大量使用實心桯鉆,也發明了管鉆技術,所用可能也是竹管、骨管一類的物質。
但是,中美洲并沒有出現如中國一般的治玉砣機, Melgar 先生告訴筆者,目前沒有發現砣的痕跡,而古老的瑪雅文獻中似乎也不見砣的記載。這一點,從中美洲的玉器中也能找到證明。
考察墨西哥出土的玉器,在三個玉文化中,真正精工細琢的玉器并不多,小件的輝石玉雖然雕琢的較多,但細看線條還是較為粗糙,不似中國金屬砣具已經能夠制作出細膩流暢的線條。筆者所見一些玉器上細的陰刻線更像是石工具的刻劃和反復推磨而來。另外許多硬的輝玉即使是用來制作較高等級的面具,多是切割成玉片鑲嵌在面具模型上的,施有細密精湛工藝紋飾的器物不是很多,例如目前發現隨葬玉器最豐富的墓葬,是位于銘刻神廟(Palenque)下的Pacal大帝的墓葬(Sofia Martinez del Campo Lanz:《Rostros de LaDivinidad——Los Mosaicos Mayas de piedra Verde》,InstitutoNacional de Antropologia e Historia ,2010.page 227),Pacal大帝臉上所戴的面具就是由大小不等的各種形狀的翡翠片拼鑲而成,頸部、肩部、手上所戴的翡翠珠、管、戒指均只要鉆孔、磨圓就行,沒有雕琢紋飾。
而要進行玉器切割,在中美洲,使用普通的石質工具就能進行片切割,鏤雕工藝也只要進行切割對磨或鉆孔技術即可實現。當然,解玉砂的使用在兩個玉器文明中都是必不可少的。對于玉器制作的最后打磨、拋光工序,二者也有著十分相似的處理過程。
綜上所述,中美洲雖然形成了當地輝煌的玉文化,但似乎沒有如中國般形成“器”的文化,這主要指玉器在雕琢技巧上的高度發展,其主要原因,就是工具的革新進步沒有跟上,金屬工具沒有廣泛使用,治玉和治石工藝沒有完全分化出來,治玉工藝相對原始,基本還停留在中國玉文化的新石器階段,只是中美洲玉雕工藝也包括了切割、成型、鉆孔、粗略刻劃紋飾、鏤空、打磨和拋光等主要治玉工序。并且在打磨與拋光的實踐中,從實物看,古老的印第安人已經掌握的相當出色。
中國與墨西哥分處太平洋兩岸,雖然相隔遙遠,但對玉石的喜愛與崇拜及兩地均有發達的玉文化現象值得我們關注、研究。不僅如此,有跡象表明,在對世界的認知上,兩地文化之間在很多方面都有相通之處,兩地先民可能早在遠古時代就進行過交流。張光直先生曾在1980年提出過“中國——瑪雅連續體”的概念,指出瑪雅文明與中國古代文明有很多驚人的相似之處,這是因為兩地擁有共同的祖先文化(Chang,K.C. 1986 Archaeology of Ancient China.New Haven: YaleUniversity Press)。南京大學的范毓周教授于2008年也在其《殷人東渡美洲新證— 從甲骨文東傳墨西哥看商代文化對新大陸的影響》一文中,以墨西哥考古遺址中發現玉圭上所刻的甲骨文為實證,認為中國的商代遺民曾到過墨西哥,對當地的奧爾梅加文化產生過影響(《中國海洋文化研究》,第6卷,海洋出版社,2008年)。
學者們對中國與中美洲古老文化的研究,也說明兩個古老文明之間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從而也證明了兩地在玉文化方面的相似性不是偶然的,而是有著深厚文化背景和淵源關系的。本文只是做了一些粗淺的玉文化比較,相信在進一步的考察研究下,會有更多的發現。



皖公網安備 34010402700602號